第27章
夏墨時剛才心中所想,不适合現在問,也找不到人來為他解惑,因為沈雲祺一暈倒就被人小心翼翼地擡走了,他正欲跟上去瞧瞧,但卻被人攔了下來:“公子不必擔心,我們一定會好生安置沈先生,有我們教主親自替沈先生診治,定無大礙。公子這邊請,這邊是為你準備的客房。”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長得也風度翩翩,其談吐又相當文雅,一點兒都不像武林中人,倒像是哪個世家大族裏獨當一面的大人物一般,令人刮目相看,看來這茫茫江湖,還當真是藏龍卧虎啊!
倆人徒步上山,尤其是後面還是夏墨時這個尚未好全的傷員帶着沈雲祺那個重症患者,速度之慢可想而知,所以等倆人分別被安頓下來之後,已過了掌燈時分。
也許是到了一個新的環境再加上心裏揣着事情,上山時累得像條沙皮狗似的夏墨時此時卻分外清醒,不停地想着自他來了這個世界之後,從見沈雲祺的第一面開始的點點滴滴,思來想去都沒得出個什麽結論,他總覺得他應該知道些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他到底應該知道何事。直至醜時将近,他才懷着重重疑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他住的地方依舊是荒無人煙,除了到飯點的時候有人給他端了兩餐過來,還是放下就走,對他的态度說不上多有禮貌,卻也不至于失禮,夏墨時用随身攜帶的銀筷子試過之後才略微用了點,然後又是自己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呆,就這麽混吃等死地過去了一天。
又一個次日,夏墨時察覺自己床邊有一道灼人的視線,一直盯着他看,心頭的警惕心頓起,立時便醒了,睜眼,正是前天來這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那位不幸被沈雲祺噴了一臉血的仁兄,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他們稱他為——教主。
看着夏墨時滿臉警戒,沈雲若收回了打量的眼神,指了指手上的托盤,裏面盛着一碗蘑菇粥:“窮鄉僻嶺的,也只能靠山吃山了,請勿見怪,皇帝陛下。”
最後四個字一出,夏墨時正在穿衣的右手一僵,遲鈍了一秒後拉好了袖子,整理好衣領:“閣下慎言,你認錯了,我不過是一介白衣而已。”
“這裏又沒有別人,何必跟我打什麽啞謎?”
“沈雲祺告訴你的?”不知為何,夏墨時直覺此人不是什麽善茬。
沈雲若滿是憤懑不平:“你還是這樣,一旦發生什麽事脫離了你的掌控,首先想到的都是他,難為他還為你思前慮後,我真是為他感到不值啊!”
眼前人盯着他的神情充滿了輕蔑與厭惡,語氣裏是清晰可知的冷酷與不屑,這一刻,與前天傍晚在山門外見到的沈雲若判若兩人,此時此刻,夏墨時才清楚地覺得,這人是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魔教大魔頭。
他的心裏開始滋生出害怕的情緒,然而也許是恐懼到了極致,他反而越發鎮定,一言不發地與他兩兩相對。
“猜來猜去的多費勁兒呢,我來告訴你吧,我的人在山下看到有人正拿着畫像在滿大街地找你呢,你知道是誰的人嗎?”玄衣男子閃身到夏墨時面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笑得殘忍,“反應真是大,他居然如此在意這麽個掌心裏的傀儡,我還真是懷念當初那個殺伐果斷的人呢,冷血到從沒有什麽能被他放在心上,就像是天下第一完美的武器。”
說着說着,擱在他下巴的手又緩緩移動到了他的脖子上,一把掐住:“你說,他若是知道自己的東西被人動了,會有什麽氣急敗壞的反應呢?”
夏墨時被他掐得臉色發白呼吸不暢,手下還在拼盡全力與之抗衡,倔強的眼神倒映出他玄色的身影,卻漸漸感覺體力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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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險些就要厥過去之時,沈雲若終于放他一馬,失去支撐的夏墨時頓時跌落在地,不住地咳嗽起來。
“你看你,此時也不過就像是落在我手掌心的一只小小蝼蟻,只需再多半刻鐘,我大祁就将再次送走一位先皇。只可惜,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這人剛才所提到的人是夏許淮無疑,那現在他說的,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的“他”,又是誰?
夏墨時正疑惑,只見這位玄衣男子又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仿佛才看見夏墨時脖子上醒目的一圈紅色印記,道歉說:“哎呀,公子怎麽受傷了,快,我這裏有藥,趕緊包紮一下。”話音剛落便從袖子裏拿出一瓶藥香十足的東西塞到了他手裏,然後不管不顧地走了。
夏墨時攤開手心,看着這個滑溜到反光的褐色陶瓷細長口瓶子,一臉蒙逼,這人是精神分裂還是咋的,可倘若他真的是精神分裂,又為啥随身攜帶這麽一瓶藥,難道是為了見人就發一份不成?有病吧他。
這要是換作常人,被人這麽折騰了一下,第一時間想着的應該是收拾包袱逃命要緊,奈何夏墨時實在是個神奇物種,出宮之前慫得要命,現在卻恨不得怼天怼地。
所以他只是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嫌惡地說:“啧,舊傷未好,又添新傷,你們是不是嫉妒老子的美貌。”然後又若無其事十分淡定地将沈雲若留下的粥三兩下給吃了個精光,末了還伸出舌頭在嘴唇邊上舔了一圈,贊嘆道,“手藝不錯。”
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幕,夏墨時敏感地注意到了那個人在看到自己脖子上的掐痕時,眼裏一閃而逝的害怕與無措,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痛恨自己,卻又不敢真的傷害自己,他又在害怕什麽呢?還是說,是因着什麽人的存在,才使得他不得不對自己稍微恭敬一二,哪怕只是表面的僞裝呢?
夏墨時有預感,那人還會再來。
果不其然,午時一到,沈雲若便準時出現在他面前,這次仍然給他帶了吃食,還是拿一個食盒裝着,看樣子,應該會比昨天豐盛。
夏墨時沒有動手接應,只抱着手好整以暇靜候地看着他,提防着他再作什麽幺蛾子,哪知他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邊上,打算看着夏墨時吃飯,靜默無言。
饒是心大如夏墨時,也并不歡迎這人如此作陪,保持着站立的姿勢:“素問你們道上的人都喜歡直來直往,閣下何不開門見山,有話直說?敢問教主尊姓大名,怎麽稱呼?”夏墨時并不想一直以教主相稱,搞得他好像是他的小弟下屬一般。
那人冷冷地回道:“沈雲若。”
“沈雲若,沈雲祺,所以,你倆是兄弟?”
如此相似的名字,令人不得不将二者聯想到了一起,卻被沈雲若否認了:“不是。但你要非說是兄弟,也行吧。”
什麽是不是的,這人真是個怪胎,回答個問題還在這故弄玄虛。
沈雲若斟酌片刻,解釋說:“我本是無父無母之人,素來孤身一人早就習慣了,從沒有什麽家人親朋。你說的那個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覺得他名字不錯,就自己改了個差不多的,好聽麽?”
夏墨時:“……”
“你喜歡就好。”難道我說句不好聽,你還會改名換姓不成?
“我的确很喜歡。”沈雲若露出了一個溫暖如春的笑容。
“話說回來,你很讨厭我?或者說,你讨厭跟皇權有關的一切東西,和人?”
“是。”沈雲若大方承認,“說實話,我也不怕你知道,我的的确确厭惡皇權厭惡皇族厭惡皇城,但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我對你這位皇帝陛下的厭惡。”
果不其然,沈雲若又朝夏墨時伸出了邪惡的雙手,不過這次因着早有防備,夏墨時閃身躲過,擦肩而過的時候還順手撈過他插在腰間的軟皮鞭子,反手回擊,并将沈雲若的雙手捆成了一個麻花。
“有事說事,咱做個文明人,別老是動手動腳打打殺殺的成不?”
沈雲若卻沒理他,似乎在他看來,夏墨時就跟看不見的空氣沒什麽區別,背上的鞭痕和被捆的雙手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反倒是鞭子上沾着的一點血跡刺激到了他,他想起這樣一個場景:每次,沈雲祺離開京城回到峮山的時候,都面露病态,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就是沒曬過太陽的蒼白,可他有一次不小心撞見過一次,那是周身遍布的傷痕,有利器劃傷的,也有鈍器擊打的,還有如鞭子一類的東西打出來的淤青,新傷舊傷錯落,慘不忍睹。
可是每次,那人都笑得那般敞亮,渾不在意,其反應就像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倒顯得他太過大驚小怪了似的。
“總有一天,會還回來的。”
分明是陽春三月,可沈雲若陰寒的語氣卻聽得夏墨時不寒而栗,言語間的讨伐像是镌刻在骨子裏一樣,深刻又帶着絲絲血腥氣。
随後,更令夏墨時吃驚的是,他看見沈雲若陰冷的雙眸裏蓄滿了盈盈水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痛苦不堪的往事,就像一個可憐無助又彷徨的孩子,帶着哭腔說了句:“他是那樣的一個人,那樣為你出生入死,不惜……卻得到你如此對待,憑什麽?值得嗎?”
當沈雲若眼角的淚滑落的那一刻,夏墨時內心受到的震撼一點兒也不亞于當初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和夏許淮上床睡了個不純潔的覺,心神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