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重瞳
“唔?”彭彧聽她說眼睛, 便下意識地揉了揉眼,“那天盯着太陽看太久,好像被灼傷了, 這兩天才好……能看得出來嗎?”
“不是, ”花飛從懷裏掏出一個手心大的小銅鏡來,“你自己看。”
彭彧正想說“你行個商還至于随身帶着鏡子, 臭美嗎”,就從那鏡中看到了自己的臉——确實是太慘了些, 至于眼睛……
即使是彭家制造的銅鏡, 清晰度也不是特別高, 他只好湊近細瞧,随即一愣。
他分明在自己眼中看到相連的兩個瞳孔,不由納悶說這大白天的, 怎麽乾眼坤眼一起出來了?随後腦子裏那根因受傷而遲鈍的弦才後知後覺地連通——這好像不是乾坤眼。
他這些天心思一直都在李祎身上,根本沒在意到自己身上的異常,此刻擡頭向遠處遙看,才發覺那“目極千裏”的本事不見了, 再一回想,這幾天晚上起夜雖然不是瞎的狀态,卻也習慣性地提了油燈。
他一直以為是眼睛受傷才導致視力下降, 現在看來好像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如果他沒有料錯,他的乾坤眼好像已經被兩只金烏的強光灼沒了,現在取代它的是重明的眼睛!
彭彧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如果他身上沒有重明給的力量,那他現在豈不又變成了瞎子?
他回想起之前在金陵的經歷, 心跳陡然快了兩分,他可實在不想再當瞎子了,現在右耳的聽覺也不知道能不能恢複,要是再給他個瞎聾套餐,那他可實在承受不起。
他不禁搓了搓胳膊,接收到花飛詢問的眼神,只好幹笑說:“沒事,不影響我看東西就行。”
彭彧又跟花飛交待了一番以後的事,後者疑惑地看他說:“少爺,您這是要當甩手掌櫃了嗎?”
彭彧回給她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甲子商隊匆匆而來,又載着滿滿一車藥材匆匆而去,彭彧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葉榮上車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話也沒有說,彭彧卻莫名接受到了那目光裏包含的東西。
他慢慢仰頭呼出一口白氣,又回想起玄武神說的那句話:該記住你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該忘記你的人永遠也不會想起。只是不知道那條龍究竟是想做前面的那個,還是後面的那個。
他走回西廂門口,猶豫再三還是進去了,在床邊坐下說:“每次都是我守着你啊,就不能換換嗎?”
他轉念一想,又嘆着氣改了口:“算了,你都惦記了我兩千年,我再多守你兩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倆就算扯平了吧。”
彭彧說着,下意識伸手想去摸對方的手,可這一握之下發現居然打不開,低頭一瞧才發現李祎手裏似乎攥着什麽東西,攥得還挺緊,怎麽都掰不開。
彭彧也不想真的掰傷了他,只好拍拍他的手背:“我說,松手,你攥着什麽好東西,給我喽一眼呗?”
李祎也不知是真聽到了他的話,還是單純受契的影響,竟然真的慢慢松開了手指。彭彧終于把那物件扒出來,看清之後不禁一愣,随即輕輕抽了一口冷氣。
是那只木頭重明。
“你這龍……”
他還想說什麽打趣的話,終于沒能說出口,不堪忍受地別過頭去,眼底有些發燙。
這一偏頭就看到床頭擱着的小黃書,恍惚之間似乎回到了某條龍第二次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起,輕輕吹去上面的灰塵,翻到之前折過角、還沒念完的那一頁,慢慢地念出聲來。
李祎終于還是沒能撐過彭少爺的狂轟濫炸,在他抛出的殺手锏下折服。
他醒過來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彭彧一連好幾天也沒回自己那邊,就跟他窩着睡一張床,蓋一床被子。
從北海歸來以後他也沒有早起的習慣了,什麽“天道酬勤”早被他扔到九霄雲外,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床。這天太陽才挂起來沒多久,他就感覺身邊有動靜,可意識太沉,一時間沒能醒過來。
直到他感覺胳膊一空,這才驟然驚醒,發覺他始終摟着的人不見了,多出來一條小白龍,還正想往他衣服裏鑽。
彭彧心裏一顫,看着那條不斷掙動的龍,視線無端有些模糊。他深深吸進一口氣,輕輕将對方抱起來:“你可終于是……”
誰料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小白龍忽然發出一聲細細的叫喚,似乎十分委屈。
彭彧登時愣住——他從來沒有聽李祎發出過這種聲音。
小龍拿爪子扒住他的手指,繼而竟張嘴輕輕地啃咬起來,彭彧被舔了滿手濕漉漉的龍口水,這才意識到哪裏不對,難以置信地猛然翻身坐起,語調不自覺擡高了幾分:“你在幹什麽?你到底怎麽了?”
小龍被他吓得一個哆嗦,瞬間不敢動了,淺色的龍目裏充滿了驚恐。彭彧再不敢相信也肯定對方不是裝的,心裏竄起莫名的恐慌:“你給我變成人……快點!”
李祎立刻化回人形,甚至來不及調整姿勢,整個人趴到了彭彧身上,後者握住他的肩膀,發現他不僅驚恐的眼神全然未改,還全身都是僵的,在不停地顫抖。
彭彧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裏不祥的預感,試着喚道:“李祎?”
對方聽着他緩和下來的語氣,慢慢不抖了,看向他的眼神卻充滿了迷茫。
于是彭彧又叫:“常澤?”
這回李祎有了一點反應,目光微微一動,又發出一聲龍的叫喚。
彭彧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一把将他扣進懷中,附在他耳邊不斷用臉頰摩擦他的頭發,輕輕地說:“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李祎沒掙紮也沒動,好像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彭彧緊緊地閉上眼,感覺自己真的是太累了,甚至希望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他好不容易将龍搶回來,好不容易等他蘇醒,最後回來的卻是個被契沖擊壞了神智的傻子。
邊崇已經死了,他也不能再把他拉出來鞭屍,以解心頭之憤。
“小傻龍,”他終于只得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你傻了我也要你,可你得知道,我喜歡的不是個傻子。周淮說了,龍的恢複能力是不可預估的,我相信你會好,我給你時間,我等得起……你先答應我你會回來的好不好?”
李祎還是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因為契的作用本能地點點頭,彭彧就好像得到了什麽承諾,用力地微笑了一下:“那我就放心了,龍王從不食言,是不是?”
李祎只好又點了一下頭。
彭彧便如釋重負地起床穿衣,讓對方化回小龍趴在他肩膀上,思來想去還是又跑了一趟濟人堂,随後無功而返。
周淮只給了他一點白澤留下的瑤池玉露,說:“聽天由命吧。”
天氣一天天暖和了起來,青龍族廣布“潤物”之術,朱黎和狐十七來看過幾趟,之後因忙着早日幫人間回歸正軌,也各自出力,沒怎麽再來過。
倒是白虎族給他傳來書信,說白卓有身孕了。
彭彧忙回信道賀,又分派一番家事,安排商隊之類,竟也忙了起來。
似乎簽過契後他從那龍身上分得了一部分力量,雖然無法主動使用,但回春術卻在偷偷幫他修複屢次受損的五髒,新傷舊傷一并痊愈,哪裏也沒有再疼過。
只是被仙器炸傷的耳朵和那龍一樣依然沒有起色,他也逐漸将兩者習慣下來,無非是一邊聽不到聲音、辨不清方位,以及身後多了個不說人話的小跟班。
李祎似乎變得格外黏他,他分不清到底是契的作用,還是對方潛意識裏依然記得自己,自我安慰似的歸結于後者,又覺得這麽下去恐怕是不太行——那龍實在是太容易害怕了,別人尚且沒什麽反應,只要他大聲說話,對方立刻渾身哆嗦,害他時刻得輕聲細語。
他問過周淮又問過九淵,得到一個相同的答案——被“服從”一類的契摧毀神智以後,就是會出現這種狀況,他們對契主言聽計從,契主一絲絲感情波動都能夠影響到他。
彭彧心裏狠狠地一哆嗦,猛然回想起周淮說的那句話——沒有哪條龍甘願受別人控制,不論那個人是誰。
他覺得自己必須得想個法子,在不解契不再次傷害對方的情況下改變這個現狀。
這天陽光大好,彭彧喂過功臣黃豆便把龍帶出來曬太陽,順便打了幾桶溫水,刷馬似的給龍刷毛。
白龍變成一人高,安靜地趴在陽光底下,龍目眯着,似乎很是享受這個過程。
彭彧耐心地給他擦拭每一片龍鱗,又拿梳子把白毛一點點理順——這段時間龍雖然還是沒有恢複神智,但身體倒是好了很多,反正彭彧不打算讓他繼續當什麽龍王,施展什麽潤物,葷素不忌地喂着,一天恨不得給他多加三頓飯才好,再瘦的龍也被他給喂胖了,身上很快有了肉。
剛回來的時候他身上的鱗片都是暗淡的,如今也有了光澤,彭彧還記得第一回給這龍梳毛,居然梳斷了三把彭家制造的木梳。
現在梳齒順暢地在龍細密的軟毛間走過,那龍似乎是十分舒服,竟低下頭來舔他。
“不準舔我,”彭彧別開臉,“你是龍,又不是小狗,哪有随便舔人的。”
對方好像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麽龍不能舔人,疑惑地看了他好半天,只好抖了抖毛,十分乖巧地把兩只前爪縮在一起。
彭彧忽然按低他的頭,用嘴唇貼上他眉心,輕輕地說:“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白龍目光微微閃動,尾巴輕輕地甩了甩。
“可別讓我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