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落定
彭彧回到彭宅的時候, 幾乎整個人都是飄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麽狼狽的德性,不過就下人們的反應來看,八成是有點吓人。
潛岳似乎是怕他倒了, 一直扶他到東廂門口, 彭彧也沒拒絕,一聲不響地往前走, 可不知怎麽腳在門檻上一絆,整個人平衡頓失, 悶哼一聲往前撲倒。
“少爺!”
潛岳也沒料到這人竟能平地摔跤, 還是在自己天天住的房間門口, 手上沒給大太勁兒,一時間沒能撈得住他。彭彧“咚”的一聲跪倒在地,竟然就跌出一口血來。
潛岳被他吓了一跳, 忙沖門外喊道:“快去請周大夫!”
彭彧渾身抖得厲害,已經說不上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只感覺難受得恨不得去死。他緊緊地閉着眼,跪在原地不住地倒氣, 怎麽都緩不過來,一切聲音落在他耳朵裏都變成了蚊子蒼蠅的齊聲哼哼,吵得本來就痛的頭更是好像插了幾百根鋼針進去。
他的意識始終在清醒和迷糊之間來回飄忽, 清醒的時候就想睜眼看看,畢竟那條龍怎麽樣了他心裏還沒數——雖然契已經奪到手,可他莫名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向他傳遞點信息也完全得不到回應。
等他真正睜開眼了, 又發覺眼前一片漆黑,這才想起來似乎是他長時間地盯着兩個金烏真的灼傷了眼球。黑暗之中他十分沒有安全感,耳朵也聽得不太明白,心裏無端升起一股難以忍受的焦躁。
晨昏不辨之中他完全沒有時間的概念,待到眼前又重新有了一點光,這才好像再次奪回身體的控制權,霧蒙蒙一片中似乎有個聲音插了進來:“醒了就別再睡了,你已經欠我半個月的診金了,打算什麽時候還?”
他很快意識到這聲音是周淮,畢竟不是每個大夫都會在病人重傷才蘇醒的時候開口要診金的,彭彧用力眨了兩下眼,心說暫時看不清他的人,可為什麽也聽不出他的位置?
“說句話啊,你是聾了又不是啞了,你再不好,你家幾十口人能架個大鍋把我活煮了。”
彭彧皺了皺眉,心說這大夫确實是該活煮了——他哪兒聾了?他分明聽得清楚着呢。
他很想回對方一句“告訴他們別忘了撒鹽”,可估計是太久沒說話,舌頭有些僵硬,一時間沒能找到感覺。他忽然感覺床邊一陷,似乎是周淮坐了過來。
那大夫嘴上的功夫一點兒不比手上差,又說:“要我說你就是自作自受,你……雖然以前是什麽神吧,可現在到底是個凡人,神仙打架你去摻合一腿幹什麽。”
彭彧心說你行你上,不行就趕緊閉嘴,可對方偏偏不閉嘴,還專門撿他不愛聽的說:“而且那個什麽仙器,雖說是長了個耳扣的模樣,可只要跟身體接觸就能發揮作用,你不是精着呢麽,怎麽這回這麽老實按它的形狀別。”
彭彧默默別過頭,徹底不想聽了。
周淮才不管他聽不聽,自顧自地嘚啵了個爽:“你把它挂頭發上不行嗎?……唉,算了,萬一開了瓢,腦漿子流出來就不好玩了。”
彭彧:“……”
他真的很想問一句這厮到底是不是憋死鬼投胎,何奈身體和嗓子都不太配合,半天也沒能問得出口,只得兩眼放空地挺屍聽完了對方的長篇大論,覺得才好一點的腦袋又不可抑制地疼起來。
終于他拿唾沫潤了一下喉嚨,又用舌頭數了一遍自己有幾顆牙,才算是徹底活動開,忙不疊說:“你……咳,彭家沒人陪你說話是嗎?你要想聊,我找人陪你,價錢就從你診金裏扣,你看怎樣?”
周淮立刻不吭聲了。
彭彧說完這話自己卻覺得有點奇怪,倒不是嗓子太啞,而是聽着哪裏不對,終于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聽周淮說話這麽半天,聲音似乎全部是從左側傳過來的。
他忍不住皺起眉頭,伸手想去右耳那邊摸一摸,就聽才閉嘴的周淮又說:“你別亂碰,也別沾水。”
彭彧心想:“哦。”
鬧了半天不是“耳朵聾了”,是“一只耳朵聾了”,這姓周的廢話挺多,關鍵地方反而強行給略去了倆字。
彭彧面無表情地合上眼,一不留神又開始迷糊,睡過去之前心想診金反正已經拖了這麽久,那就幹脆再多拖幾天好了。
又醒過來幾次之後,他終于能長時間地保持清醒,眼睛也恢複了正常,勉強能下床的那天他趕緊跑去西廂看了一眼,發現某龍似乎比他還能睡,近一個月過去居然還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他內心不免有些忐忑,一把抓住偶然出現的九淵:“他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還不醒來?是不是因為那個契?”
九淵眼神躲閃,看上去很想編個謊話來唬他,可到底不是那塊料:“大概……是。”
彭彧:“那怎麽辦?是不是我奪契奪錯了?”
九淵目光飄忽,半晌才輕輕掙脫他的手:“那個……我也不太清楚,你還是去問周淮吧。”
彭彧:“……”
兩刻鐘以後周大夫屁颠屁颠地再次光臨彭宅,終于順利要到了他的診金,并額外收獲黃金一袋,正拿有“一抓準”神通的爪子掂分量,就聽彭彧問:“你趕緊給我說實話,那個契到底什麽毛病?”
“契沒有毛病,”周淮說,“這麽跟你說吧,邊崇本來就想摧毀他的神智強行把他收為己用,他能堅持這麽久已經不錯了,那天你們一通折騰,又是骨哨啊又是奪契的,他受到的沖擊太大,扛不住了。”
彭彧心裏“咯噔”一聲,瞬間涼了半截:“……什麽意思?扛不住是什麽意思?你是說他醒不過來了?”
“這我可不敢下結論,”周淮一攤手,“龍的恢複能力是驚人的,不到最後一刻發生什麽都不好說……所以你還是抱點希望吧,他要是真放不下你的話,大概拼了命也得醒過來吧。”
周淮說着起身:“這段時間來濟人堂的病人太多,我得趕緊回去了——現在朝廷亂了,冼州接納了不少別處過來的流民,我不收他們的診金,這點錢我就拿去進藥材,就當是你做善事了。”
他剛走到門口,忽聽彭彧輕輕地問:“那……我要是不奪契呢?他是不是就……”
周淮打斷他說:“你不奪契,那他只能跟邊崇一起死。龍都是有氣節的,除非變成了傻子沒有思想,否則沒有哪條龍甘願受別人控制,不管那個人是誰。”
彭彧瞳孔微微收縮起來,倏地跨出一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你等等,那我……我把契解開行嗎?解開了他是不是就能……”
“你要是想守着個活屍體過一輩子的話,你大可這麽幹。”周淮把自己的袖子抽回,“不論結契、解契都是一種傷害,你沒發現九淵那天回來神智都有些不太清醒?他這些天已經有所好轉,你再解一次契,等于把他重新打回原地,那他還能不能再爬得起來,我就不敢保證了。”
“哦對了,你別忘了好好答謝一番白澤,這些天他幫了不少忙。”周淮說完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迅速轉身離開。
彭彧幾乎是失魂落魄地跌坐下來,眼眶不自覺地已經紅了,他雙手捂住臉,突然感覺無比疲憊,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為什麽要這麽早醒過來。
“少爺?”潛岳正準備去找他,就看到他坐在門檻上不知幹嘛,忙喚了一聲,“您怎麽坐在這?地上涼,快些起來吧。”
彭彧恍若未聞,直到對方又叫他一聲才猛地擡頭,一眼卻沒看到人,對方輕輕嘆了口氣:“這邊,少爺。”
彭彧轉向另一側,潛岳說:“花飛和葉榮他們回來了,您要不要去見一面?”
“嗯?”彭彧一愣,“從哪裏回來?”
潛岳奇怪地說:“您忘了嗎?半年前您不就讓全部商隊停止行商了?還派甲子和丁卯商隊去救濟陳州利州那一片,花飛他們半個時辰以前剛回來。”
也可憐陳州剛恢複一點元氣,又被疊出的異象打回原形。
彭彧用力抹了一把臉,借着對方的力氣站起身來:“好,我這就去。”
他沒敢再回頭往屋裏看,近乎倉惶地走開了,潛岳看着他的背影,難得發出了一點感慨:“好人總沒有好報嗎?吉人自有天佑,天……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片刻之後彭彧見到了花飛等人,甲子商隊正在大門口裝車,彭彧掃了一眼,大部分都是藥材一類。花飛老遠就見他過來,正準備上前一步勾住他肩膀,就觑見他蒼白的臉色,一時有些發愣。
她上上下下将對方打量一遍,盡可能輕快地打趣說:“少爺,咱們才多久沒見啊?你怎麽變得這麽……慘兮兮的?扒了這身狐貍毛往大街上一戳,你可就是我們下一個接濟的對象。”
彭彧勉強一擡嘴角,把自己游離的目光跟她對上了:“可不嗎,我都這麽慘了,你還不安慰安慰我,花姨?”
花飛順口就要接一句“叫姐姐”,卻突然注意到什麽,呼吸竟微微一滞:“少爺,你……眼睛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