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奪契
彭彧看到那龍好像想跟邊崇同歸于盡的架勢, 不免一陣心驚肉跳,連忙道:“九淵,快攔住他!”
灰龍立刻放棄與邊崇糾纏, 龍身一轉纏上那白龍, 兩條龍登時扭打在一起,龐大的身軀砸在地上, 掀起一片塵土飛揚。
彭彧已經來不及管其他,只招呼朱雀族牽制邊崇, 自己從朱黎背上一躍而下, 沖到那兩條龍身邊又吹了一通骨哨。白龍在契和哨聲之間不斷掙紮, 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清醒還是迷糊着,身體不由自主地撲騰,一時竟連九淵也鎮不住他。
彭彧險些被兩條龍砸個正着, 連忙閃到一邊,就見一灰一白已經扭成了麻花,灰龍很不湊巧地龍頭在下,重砸之下“咚”一聲撞在一塊大石頭上, 僅剩的一只龍角也別斷了。
九淵之前就已經受了不輕的傷,遭這一撞更是鮮血迸流,彭彧實在不忍心讓他繼續打下去, 正準備讓他撤回,忽聽那白龍喊:“奪契!”
奪契?
彭彧一愣,沒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兩顆龍頭正好撲在他面前, 某龍淺色的龍目朝他看過來,又喊:“快點奪契!”
彭彧也不知他說的“奪契”到底該怎樣操作,這種時候只能硬着頭皮上去,自知恐怕難以同時跟兩條龍結契,先将右手掌心拍在九淵額頭上,随後将左手覆上李祎眉心的紅點。
他接觸到那紅色契文的一剎那,只覺比之前龐雜數倍的信息鋪天蓋地地湧進腦海,險些直接将他沖昏過去。他只好咬牙硬撐,意識似乎就跟身體勾着那麽藕斷絲連的一點邊,竟然也沒被徹底沖散。
這時候邊崇已明顯察覺他們這邊的異狀,正欲強行将控制權奪回來,被朱黎眼疾手快地噴了滿臉離火,從地上爬起來的九淵又賞了他一頭冰渣。
這麽一來一去的當口,契已經徹底被奪走了,彭彧掌心紅光一閃,說不上來的力量瞬間充滿全身。白龍徹底不再掙紮,彭彧跪在一邊捂住頭,只感覺自己的腦袋要生生被數不清的東西撐爆了,一時間手腳發軟,身體都好像不是自己的。
邊崇被奪走了契,又嘔出一口血來,不由怒從心頭起,再招一道天雷。
“小心!”
那天雷直朝彭彧而去,後者卻全然未察,情急之下朱黎一爪子抓住他的肩膀,硬将他拖離地面抓上了天。天雷“轟”一聲炸出一個巨大的土坑,險些把白龍也波及進去。
朱黎順勢一甩把彭彧甩到自己背上,彭彧整個腦子都在嗡嗡作響,胃裏瘋狂翻騰幾乎是想吐。好懸他才終于忍住了,撐着身體坐正,手搭上了身後的弓。
“所以……”他喘着氣說,“我現在可以殺他了是不是?”
朱黎沒說話,彭彧便當他默認了,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卻被邊崇察覺,後者伸手一揮,竟然就将那神箭擊飛出去。
彭彧并不死心,雖然以目前的局勢看宰了這厮是遲早的事,可他心裏想要手刃他的念頭瘋狂作祟,讓他下意識地又摸向箭筒,随即心裏一涼——只剩一支箭了。
他一頓之下再次搭箭,邊崇看着對方瞄準自己,掌中法術已蓄勢待發,然而就在此時,一直潛伏在他身上的小布人突然滑落,內中飛出一道黑影,沈成鈞整個人擋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視線。
就這一瞬間的光景,彭彧看準時機,倏地一箭射出——
邊崇近乎驚愕地看向那支穿透自己胸膛的箭,整個人被慣勢所帶,不受控制地後退一步。那箭一半沒入他身體裏,一半還在沈成鈞的胸口中插着,後者頂着金烏刺眼的強光,沖他咧嘴一笑。
他身上覆着的铠甲也在兩重重擊下熔化了,高大的身形終于化作一道青煙,徹底消散在天地中。邊崇還沒回神,潛岳已從朱鳥背上跳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身後,手裏斬鬼刀猛地出鞘。
邊崇的意識在地上蹦了兩下,視野一片天地倒轉,最後看到的是自己無頭的身軀,以及被噴出的鮮血濺了滿頭滿臉、面色冷厲的姑娘。
他招來的那一片烏雲驟然散去,彭彧一擡頭,卻看到更高的雲層之上似有影影綽綽一片人影,頭腦劇痛之中甚至忘了思考,駕着朱黎朝山頭俯沖,拔下邊崇屍體上的箭,又抄起之前射偏的那支。
“看你媽……給老子滾下來!”
他将染了血的搭在弦上,玉韘神力發揮到極致,朝着雲層上方射了出去。
那一箭穿破九霄,直入神界。
“彭彧!”
朱黎只感覺背上這人似乎是瘋了,驚覺這還不算完——四象大陣徹底破除,原本的金烏重現天日,彭彧居然又把箭的指向對準了金烏!
“等等!黃豆不能代替真正的金烏,你冷靜!”
彭彧渾身一哆嗦,突然被他一嗓子喊醒,手上的力度驟然卸了。随後他被朱黎放到山頂,遠處龍族再次合力将玄武甲頂出水面,緩緩向這邊游來。
潛岳随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被九淵一把撈上龍背,直沖山底,她将白虎旗插在山腳下,朝幽冥入口一揮刀,刀刃上凜冽的殺氣伴着邊崇的血一并落入黑暗裏。那深淵裏一陣鬼哭狼嚎,白虎旗中滔天的白虎之力也悉數卷入。
這時候深海中的巨大黑影終于浮出水面,出水時卻變作長長一條,是條通體漆黑的大蛇。一道人影穩穩站在蛇身上,破水徐徐朝羅酆山靠近,陌生的聲音同時傳入所有人耳中:“誰在北海造次?”
彭彧已經精疲力竭,只得勉強擡頭看了一眼,發覺那人竟已落在眼前。他吃力地翹了一下嘴角,嗓音嘶啞地問:“你也來興師問罪嗎?”
“不,”玄武化身的男人蹲下身來,與他視線平視,注視他良久才開口說,“你不要忘了,只有人間的神才是一心為了人間的——坤君。”
彭彧一怔,再擡頭時面前那道身影已在三丈開外,玄武站在山上的至高點,擡頭望着天上的雲層,輕輕地說:“雖然你已經不是坤君,也永遠不能再成為坤君,可你要知道的是,該記住你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該忘記你的人永遠也不會想起,縱使他們都不在了,這天下名山大川依舊是屬于你的——不僅僅看在眼中,也要記在心裏。”
他重新回到彭彧面前,似乎是意有所指地在他受傷的耳側輕拍,又将視線滑過不遠處的白龍:“別忘了在落下聖物時許個心願,不管什麽願望,我都可以替你實現。”
他說着手掌一翻,将掌心一個黑色的東西遞給對方:“拿着吧,下次再見,只怕又是兩千年後了。”
舊的玄武甲被龍群推至羅酆山下,男人身影一閃已至其中,那條黑色大蛇盤在他身上,巨龜邁動四肢重新游向深海,緩緩消失在碧波萬頃之中。
彭彧跪在地上向下眺望,目及盡處全部是殘肢鮮血,飄飛的雀羽、崩落的龍鱗、渾身浴血的白虎,狼的屍體、狐的屍體,以及沿岸一線幾乎全軍覆沒的大周軍隊……
海面上不知何時飛來數以萬計的鳥類,正歡天喜地地瓜分着數不清的蟲群,他又将視線落向掌心縮小到拳頭大的玄武甲,忽然感覺心裏像空了一塊。
他說不上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一切贏得勝利的喜悅都化作無關緊要的浮塵,像滿天飄落的紅羽一樣塵埃落定。他似乎聽到有人叫他,卻聽不出那人是誰,也并不想理會。
他忽然站起身向南遙望,明明隔着萬裏之遙,那些滿目瘡痍的土地卻好像已經歷歷在目,每一道裂痕都似乎是刀刻出來的,每一條奔湧的河流裏都仿佛流着沸騰的血。
他緩緩地邁出一步,又将視線投向天上,雲層已經徹底散了,模糊的人影也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黃豆似乎在天上流連忘返,兩個金烏重疊在一起,他直勾勾盯着那能灼傷人眼球的光,讓它們在自己視野裏燒出一片漆黑。
四件聖物終于全部聚齊,接二連三自他手中飛出,化作四道流光分別掠向四個方向——青光歸于蓬萊,紅光歸于衡山,白光歸于昆侖,最後一道黑芒再次沉入北海,重新化作一座小島,準備迎接未來兩千年的無人問津。
彭彧嘴唇微動,似乎有千言萬語行将脫口而出,眼前浮光掠影似的閃過無數片段——墜天的白龍、鬼城水牢、送子廟的麒麟、小舟上的孩子,蓬萊島、青丘狐,朱雀蛋、同心蠱,死亡谷、白虎旗……
他以為自己的願望是讓白龍立刻複原,或者讓彭老爺、丁二、楊刀及全部商隊返生,再或者是關于自己的什麽事,可話到嘴邊卻沒有按他的心意走,他分明聽到自己說——
“願……澤被四海,萬物常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