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白虎旗(三)
那些黑影勾勒出一個個人形——缺胳膊斷腿的士兵, 有的腦袋只剩下半個;孤立寡與的老弱婦孺,佝偻的脊背下保護着嗷嗷待哺的嬰兒。白虎混跡在殘破的人群當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論生前有什麽深仇大恨, 此刻也塵歸塵、土歸土,甚至連魂魄也無法轉生, 只餘這不能開口也沒有思想的黑影,又談何重見天日。
兩條龍落地化人, 李祎瞧着那些黑影, 低聲說:“好強大的執念。”
“執念?”
“神智都沒有了, 執念居然還不散。”李祎說,“這片空間就是由執念所維持的,如果白虎旗本身沒有這種作用, 那恐怕是被人動過。”
彭彧還沒接話,不遠處虎群突然發出此起彼伏的呼號,也不知是在表達憤怒還是悲傷,許久才平複下來——不管什麽樣的結局, 也都只能硬着頭皮接受了。
沈成鈞沉默地面對那些殘兵敗将,将脊背挺得筆直,他終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抿直的嘴角像是刀刻出來的。
幾只白虎圍着那成千上萬的黑影走了三圈,不知行了個什麽禮節,最後化作人形徐徐往李祎他們這邊靠近。白卓垂着眼一言不發,眼眶還是通紅的。
彭彧強行将目光從那些黑影上撕下, 實在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該說什麽,只好向李祎投去一個“怎麽辦”的眼神,同時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
李祎一點下巴示意他別急,輕咳一聲:“節哀。”
這時候除了節哀似乎也找不出什麽詞,彭彧莫名覺得人類的語言真是匮乏,感情也實在貧瘠,無非那麽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一番可有可無的唏噓,說出來還不如不說的強。
白卓緩緩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多說:“我們離開這兒吧。”
彭彧終于忍不住插話,輕輕地說:“怎麽離開?”
他一句話成功把好不容易突破僵局的氣氛再次打入尴尬,衆人面面相觑——他們是怎麽進來的?又要怎麽出去?
沈成鈞後退一步:“別看我,我雖然拿着白虎旗挺久了,可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衆人:“……”
彭彧心說你拿來的東西造的孽,你居然管殺不管埋,玄甲軍的将領就這種思想素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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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到底是沒說出什麽來,也指望不上一只鬼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只好嘬了一下牙花子,對李祎說:“乾坤眼看不出什麽門道來,足智多謀的龍王有何高見嗎?”
李祎詫異地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游走一圈,最後往下一瞥:“我覺得你們應該問問它。”
衆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降那小虎崽,白卓俯身将它抱起:“阿岩,你能帶我們出去嗎?”
小虎崽最後回頭看了看那些已化身鬼影的虎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吟,随後伸出爪子拍向虛空。
“啪。”
潛岳手裏的白虎旗一下子掉在地上,衆人只覺眼前一花,再回神時,他們赫然還在那山洞裏!
彭彧驚疑不定地看向那小老虎,心說這小老虎還不是普通虎,就見它叼起比它身體還大的白虎旗,邁動四只小短腿,要把它遞給潛岳。
“給我?”潛岳疑惑地接過還沾着老虎口水印的白虎旗,放在手裏沉甸甸的,“為什麽給我?”
小虎崽發出一連串人類聽不懂的叫聲,白卓好心地解釋道:“大概是說他喜歡你,還有……你手裏的刀。”
“我的刀?”潛岳一愣,将腰間的刀解下,“可這把刀是斬鬼的刀,而白虎旗現在是招鬼的旗,我……”
白卓搖搖頭:“這并不沖突。既然阿岩執意要把旗子給你,那姑娘就收下吧,雖然它如今已變為鬼旗,雖然白虎族就剩下我們幾個……可如果幾位有什麽需要,我們還是願意全力以赴,關于聖物的事,我們也還會再想辦法。”
潛岳還想說什麽,被李祎拍拍手腕制止,後者朝白卓一點頭:“如此便多謝了——我懷疑那些死去的虎族,屍骨被人族拿去做了什麽事,如果有幸能找回來,定當雙手奉還。”
白卓勉強一笑:“那就多謝龍王了。”
李祎又說:“既然有一根白虎爪在你們手中,那我也就不必多此一舉再拿過來,只不過你們一定要當心,不要被天界奪走,待我們去冥府将剩下的一根取來,再與你們彙合。”
白卓點點頭:“需要我們與你們同去嗎?”
“不必了,”李祎說,“冥府也不見得有多安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還是盡量待在這裏不要出去,保存血脈才是最要緊的。”
白卓:“如此也好。”
李祎随即起身:“那我們便不打擾了。”
“龍王現在就走嗎?少說也等到天亮吧?”
“不了,”李祎一擺手,“我們這就走了,諸位請留步。”
“等一等,”白卓突然上前攔住他,伸手握住潛岳手裏的白虎旗,只見一陣白光閃過,似乎有什麽東西沒入旗中,“我重新在上面灌注了白虎族的力量,只要用力揮動此旗,我族就能感覺得到。”
她說着将幾人送出山洞:“恕我們招待不周,幾位如有需要請一定傳信給我們。”
李祎簡短地一點頭,示意沈成鈞也趕緊進旗子裏,又客套兩句,化龍乘風而起。
小虎崽跟潛岳依依惜別,二龍迅速升空,白虎族聚集的一小片地方很快就看不見了,彭彧坐在龍背上還有點找不着北:“不是,怎麽回事?咱就這麽走了?這些鬼族怎麽就莫名其妙變成我們的了?剛才還來興師問罪,這麽快就化幹戈……為玉帛了?”
“不然呢?”李祎不知怎麽語氣不是很好,“那旗子裏還有白虎族的殘魂,總不能連他們也一起宰了。而且這些鬼族還算有點戰鬥力,也許以後能派上用場,有總比沒有強。”
彭彧忍不住瞧他:“你不是說龍族不與任何一族結盟嗎?你這破了好幾次例了吧?”
李祎沉默了一下,龍尾一甩再次升高:“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而且——跟他們結盟的也分明不是我。”
彭彧一想,心說好像還真是這麽回事,狐貍尾巴和雀翎在自己身上攥着,白虎旗又落到潛岳手裏,合着這倆龍壓根兒什麽都沒碰。
他看了一眼白龍,又看了一眼灰龍,最後放過這個話題,問前者說:“那……白虎族真的不去找人族尋仇?這深仇大恨……”
“如何找?”李祎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九只白虎,打得過千軍萬馬嗎?”
彭彧瞬間接不上話,又想起白卓那心有不甘的眼神,只覺心裏發酸,很不是滋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強行把這些沉重的情緒撇開:“你今天怎麽這麽着急要走,多待一宿也不耽誤什麽事吧?”
李祎坦誠地答道:“在那裏我睡不好,離天亮還早着,想回去補個覺。”
彭彧頭一回在龍王嘴裏聽到這麽接地氣的答案,不由得驚了:“睡不好?你認床?”
“也不是,”白龍緩緩朝着昆侖神宮降落,嘆了口氣,“要不是你非要起夜,我沒準都睡熟了。”
彭彧:“……”
合着又怪他了。
于是彭少爺只好閉嘴,陪龍王回昆侖神宮補眠,也沒驚動白澤和墨理。倆人跟潛岳他們各奔東西,蹑手蹑腳地溜回房間,并排在大床上躺下了。
一沾到床李祎就合上眼,彭彧借着夜明珠的光仔細打量他一番,又摸了摸他額頭,輕聲問:“怎麽感覺你很累?傷沒好利索嗎?”
“不是,”李祎聲音裏已經帶了點鼻音,“就是想睡覺而已。你也趕緊歇息吧,很快還要啓程去冥府。”
彭彧把胳膊墊在後腦,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實話,我有點累。”
“嗯?”李祎似乎沒料到整天活蹦亂跳的彭少爺還能說出“累”這個字眼,湧起的睡意又消退了一點,“為什麽累?”
“這麽久了,有點想快點結束。還有剛才看到的那些……我突然在想,就算真正找齊了聖物,又一定能讓天下安定嗎?再繁華的盛世也有餓死的乞丐,也有野心勃勃的戰争,總歸還是要死人的,跟聖物到底又有什麽關系。”
李祎重新睜眼看他,側過身來,雙眼龍目未啓卻好像有光彩流動:“兩千年前我剛剛當上龍王的時候,也跟你有同樣的疑問,那時我在想我們守護人類到底有什麽意義,就算我們給他們再多的恩澤,讓他們餓不着、凍不着,他們也還會産生更多的私欲,開始争奪疆土,揮霍野心,并不珍惜他們的生命——我覺得有點不值。”
彭彧:“那後來呢?”
“後來我想通了,”李祎伸手輕輕在他唇邊擦了一下,“做與不做是我們的事,結果如何是他們的事,就算不能讓每一個人都壽終正寝,可我們已在盡力守護這片土地,還是有很多人得到了恩澤,有很多天災人禍免于發作,無形之中又救了很多生靈——這還不夠嗎?”
他輕輕地說着:“你不必拘泥于那些死了的人,多看看活着的人,你彭府上下不還有那麽多口指望你養活嗎?這天底下也有很多生靈在渴盼世事安定,我們總歸不能遷就每一個人,那就就着大部分來。”
彭彧目光微閃,順勢握住他伸來的那只手,在自己唇上蹭了蹭,又湊到他頰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說:“我知道了,睡吧。”
“唔。”李祎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卻被卷土重來的倦意吞沒了。
彭彧想着他那番話,身體是贊同了,腦子卻不肯老老實實地屈服,還要強行在夢裏臆造出種種聳人聽聞的場景,把所有危險與慘相糅合并添油加醋,讓他本來就不安穩的睡眠地動山搖,很快将他震醒了。
他滿頭是汗地睜開眼,發現天還是沒亮,不忍心吵醒旁邊睡着的人,只好原地挺屍了一會兒,終于躺不下去,蹑手蹑腳地爬起來,大氣也不敢出,偷偷溜出房間。
他一個人站在山巅上吹着夜晚的冷風,從噩夢中驚醒而引發的心悸還未消退,一顆心兀自在胸腔裏七上八下,左突右撞不肯消停。
天邊一線終于漫不經心地吐出一絲光亮,他遠遠望着逐漸從黑暗中浮出水面的群山,眉間仿佛存着千溝萬壑,怎麽也舒展不開。
綿延千裏的雪峰安靜匍匐在腳下,他心裏卻無端湧起強烈的不安,随着地平線上日頭的升高而徐徐盤踞上整片天空。
像是狂風驟雨襲來之前最後的平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