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禁地(三)
彭少爺終于還是保住了自己金貴的頭發, 兩條龍速度足夠快,沖破山體的一瞬間就遙遙飛出去十幾裏,把致命的岩漿遠遠甩在了身後。
彭彧面無表情地拍滅發梢和衣角的火星, 看了看兩條全須全尾的龍, 以及龍背上的潛岳姑娘,終于徐徐吐出一口長氣。
龍王招來的那片雲已經散了, 彭彧坐在龍背上遠遠看着火山噴發,只覺那場面太過壯觀, 他匮乏的語言根本無法形容。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如此奇景, 哪怕剛剛逃出生天撿回一條小命, 也忍不住把視線牢牢黏在上面,不舍得移開分毫。
“連龍都抵禦不了的危險……說的就是這個了吧?”
李祎“嗯”了一聲:“還好,這規模不算大, 範圍內沒有人類居住,大概過個兩三天就不會有事了——我們快點離開這兒。”
紅豆已經朝着他們飛來,彭彧拍拍龍背:“可黃豆還沒回來啊?”
“它不會有事的。”李祎說着又同灰龍飛出去一段距離,撤到了安全範圍。
兩條龍繼續慢悠悠地往遠處飛, 經過有人類居住的地方,看到人們已經拖家帶口出來圍觀奇景。白龍尾巴一甩,在天上兜了個圈, 不知看到什麽,居然不肯走了。
彭彧還以為他在等黃豆,心說這龍什麽時候突然變得這麽好心,随後低頭往下一看, 頓時恍然大悟。
騰陽此地火山衆多,地熱豐富,植被繁密,因此形成一道奇景——火山與溫泉交錯橫生,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到處是山,到處是泉,仿佛一個蘿蔔一個坑,泉是沒拔的,山是拔完以後帶出了泥。
撇去正在“拔”的那棵不談,其餘地方還是十分賞心悅目的。
彭彧忍不住拍了一下龍背:“你也太不仗義了,黃豆還沒回來,你已經想着泡溫泉了?”
白龍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二龍又在原地等候片刻,只見那噴發的火山上遙遙一點金光升起,像個渾圓的金球,內中黑鳥雙翼扇動,不斷向他們這邊接近。
彭彧看到它出現,終于徹底放下心來,黃豆越飛身上的光芒便越弱,身形也逐漸縮小,周身黑色揭走一片輕紗似的脫去,及至飛到衆人面前,已經恢複成拳頭大小的小黃鳥,兩只細細的鳥爪緊緊抓着一截比它身形還大的紅色翎羽,十分吃力地扇着兩只小短翅膀,“叽叽”叫着靠了過來。
由于不敢确定這厮身上的溫度降下來了沒有,他沒敢貿然伸手去接,紅豆則尾巴一甩,最後一段朱雀翎自動歸位,紅光刺得幾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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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如釋重負地長長嘆息一聲,只覺又一件聖物尋齊,身上擔子又輕幾分。二龍在天上首尾相接地繞了個圈,随即徐徐降落。
騰陽有許多溫泉,不少都被當地百姓“圈地為牢”據為己有,但依然有很多“野生”泉眼,龍王選了一處最順眼的,落地化為人形。
彭彧四下一瞧,覺得果然“姜還是老的辣”,龍王眼光确實獨到——此泉眼三面環樹,隐蔽又保留了一面開闊的視野,而且此地正處上風,就算噴出的火山灰被吹散,也絕吹不到這裏來。
最為奇特的是,大泉眼旁邊幾步遠還有一個獨立的小泉眼,大概只能盛三四個人,仿佛特意為他們唯一的女性設置的,可謂得天獨厚。
四人全部灰頭土臉,此刻巴不得趕緊跳下水洗洗幹淨,李祎擡手拉起屏障架在兩處泉眼中間,還沒來得及叮囑一句,就見彭少爺已經迫不及待甩去衣服,跳進熱氣騰騰的泉水裏去了。
但随即他又連滾帶爬地上了岸,在池邊直跳腳:“燙燙燙!燙死我了!”
“白癡,”李祎實在沒忍住嘲諷了一句,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不怕被燙脫皮你就下去吧,下水之前都不帶試試水溫,真不知道你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
彭彧:“……”
彭少爺整個人燙成了個剛剛煮熟的蝦,赤身裸體地在原地蹦跶了好一會兒,九淵這才不緊不慢地催動寒氣,徐徐降低兩個池子的水溫,伸手比了個“請”的動作。
彭彧這回吃一塹長一智,再也不敢瞎往池子裏跳了,先拿腳尖小心翼翼試了試水溫,這才踩着池邊參差不齊的石頭慢慢走進去。
池水并不深,最深處也不過到他胸口,他這個“旱鴨子”也可安然無虞在裏面泡澡,不用擔心會被洗澡水淹死。
他四仰八叉地往池邊一躺,讓水沒過輪廓分明的鎖骨,只露個腦袋在水面上,又抹幹淨臉上的灰,解去束發的發帶,讓一頭黑發肆無忌憚地在水中鋪展開來,莫名給人一種“他一個人就占了半邊池子”的感覺。
李祎蹲身在池邊看了他好一會兒,努力把“摯友”的影子從腦海中撇出,發現即便不将兩人重疊,面前這凡人也還是怪好看的——此刻他閉着眼睛,被水打濕的眼睫和眉毛就顯得格外漆黑,仿佛是山水畫上揮毫潑墨的一筆,無需細細工筆勾勒,只那麽随意地一潑,就已經露出骨肉淋漓的端倪來。
他眨了眨眼,再認真打量一番,似乎覺得二者之間那“八成像”也沒有了,或許是他與那位摯友接觸的時間太過短暫,那人的樣子竟漸漸模糊起來,面前這人的模樣卻愈發清晰。他總感覺有什麽東西陳列在那副俊朗分明的眉目之下,未曾顯山露水,只等驚天一個大浪過後方得水落石出。
彭彧被熱泉蒸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齊聲高呼“舒服”,意識有點不太清醒,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他終于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氣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光彩流轉的龍目,不由微微一怔:“幹嘛這麽看我?”
李祎沒說話,只自顧自地用眼神在他臉上逡巡過完整的一圈,随即緩緩起身,後退了一步。
“哎,”彭彧連忙撈住他一片衣角,抹了滿把濕漉漉的水跡,“下來一起泡啊。”
李祎飛快地一點頭,随後竟然整個人直直地往水裏跳,彭彧忙不疊拿手擋臉,卻沒有水花飛濺,忽覺胸口一涼,竟是某人化龍形趴在了他身上。
彭彧:“……”
這都什麽毛病!
緊接着彭彧發現,連九淵也化了龍形入水,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些龍們似乎更樂意以原形泡水,只好勉為其難地接受,伸手在龍背上撸了一把,并十分手欠地揪起龍尾毛。
白龍拿後爪踹他一腳,尾巴一揚甩了他滿臉水。
二人二龍在青天白日下坦坦蕩蕩光着身子泡澡,似乎誰也沒覺出有哪裏不妥,黃豆落在池邊拿尖尖的喙去啄水喝,獲得彭彧鄙夷的目光一枚:“洗澡水你也喝。”
“彭彧,”紅豆難得全名全姓地叫他,踩在池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語氣出奇地嚴肅,“朱雀翎已齊,我恐怕不能再陪你們同行了。”
彭彧正一手撸着一條龍,聞言倏地一頓,詫異地擡頭看他:“為什麽?”
紅豆:“漓江和密林的朱雀翎都被巫族動過,他們拿兩段翎羽交替煉毒,以生祭暫補齊神力維持高溫,這方法實在不能算是正道。因而朱雀翎神力已經不穩,單以我之力恐不能将其修複完全,須得回到族中,召集族人一同灌輸靈力才行。”
彭彧想了想說:“青龍族也是這麽幹的。”
紅豆點點頭:“灌注靈力需要一定時間,只怕不比幾位尋找到白虎爪的時間短,所以我不能再耽擱,得速速回族,今日便算是與諸位道別了。”
彭彧雖然已經預感到他會這麽說,可真的親耳聽到,心裏還是有些難受,好像被無端挖走一塊什麽似的。回想起那日衡山之上才破殼的雛鳥,站都站不穩就認準了他,一路打着跌緊追不舍,還拿翅膀上的小鈎勾着他的衣服不放……一轉眼也背負起安定天下的重擔,兩千年後又是新一任的朱雀神了。
他終于沒忍住輕輕地問:“那……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自然會的,”紅豆聲音裏似乎帶了點笑意,“等四聖齊的那一天,我定會與諸位再見的。”
他說着忽然探喙往自己尾巴上一啄,啄下一根長長的尾翎來:“這是我自己的翎羽,可變換成任何想要的形狀,你拿着它,可以號令所有羽族,莫敢不從。”
彭彧微微一怔,猶豫着沒敢接:“給我嗎?這不太好吧?”
紅豆卻執意将那尾翎遞來:“這段時間多謝幾位照顧,朱雀族的事,你們也幫了很多,于情于理自當奉上一點謝禮。我們羽族雖不如鱗族耐打,但好在數量衆多,聚集起來也并不比誰弱。我知幾位是為了四海安定之大志,與我族志同道合,故私人恩怨皆可抛諸腦後——這翎羽請你無論如何要收下。”
彭彧莫名覺得這場景跟狐十七死命要塞給他狐貍尾巴有點像,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把翎羽接在手裏,紅羽碰到他的一瞬間倏地變小,自動游上他臂間隐去,化作羽毛狀的暗紋。
紅豆又說:“此羽可號令羽族,唯金烏一族除外,不過黃豆與諸位同行,也是認準了你們,彭彧身上又有重明之力,算我們半個羽族人,故此羽交給他,再合适不過了。”
“等等等會兒,”彭彧一臉找不着北,“我怎麽就算半個鳥……半個羽族了?”
紅豆卻全然不理會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那條狐貍尾巴可號令狐族,收服了狐族,就基本等于收服了半個妖族,若再能得西方白虎族青睐,狼族也會甘願被收于麾下——得狐狼二族,蛇族又受龍族統領,則妖族盡可握于手中。”
彭彧摸了摸下巴,心說自己這不經意間已經鱗羽在握,坐擁半壁江山了?
他這恐怕算是最有“勢力”的凡人了吧?這麽一比……那人間的皇帝還算個啥?
“幾位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這就走了。”
紅豆話音才落下,一聲不吭的李祎突然開口:“我還有一事。”
“龍王請說。”
“你且附耳過來。”
紅豆眨了眨眼,看看那張龍臉上一本正經的嚴肅神色,終于還是相信了“龍王真的有要緊事交待”,忙從那塊大石頭上跳下來,伸長了脖子準備洗耳恭聽。
李祎慢慢地伸出爪子,似是想做一個攏音的動作:“我跟你說……”
誰料下一刻,這厮竟一爪子抓住對方細長的脖頸,用力一拽,将他整只鳥按到了水裏!
紅豆猝不及防之下渾身在水中浸了個濕透,紅羽在水中炸開,登時“血濺當場”。他忙不疊地撲騰兩下翅膀掙脫上岸,蓬松的羽毛全部濕噠噠地黏在身上,俨然一新鮮出爐的“落湯雞”。
他忍不住悲憤地哀叫一聲,龍王依然保持着面無表情,淺色的龍眼睛裏卻不加掩飾地閃動着報複的快意,甚至磨了磨自己尖尖的龍爪子,不緊不慢地續上話音:“我想這麽幹很久了,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從此以後我們恩怨兩清。”
彭彧捂嘴忍了半天,終于還是憋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紅豆拿離火蒸幹自己濕透的羽毛,整只鳥蹦得離溫泉池遠遠的,渾身上下寫滿了“龍族勿近”。
他眼睛戒備地盯着那條罪魁禍首的白龍,語速飛快地說完了最後一段告別語:“而今天下異象頻出,江河倒轉,火山傾覆,昆侖山乃‘天柱’自當險之又險,幾位此去定要多加小心,切勿莽撞。若有需要可用雀翎傳信與我,我即刻帶人趕到。”
他說罷深深地看了彭彧一眼,随即引頸高鳴,雙翅拍打卷起狂風,整只鳥乘風而去,化作一道紅光。
“叽?”
黃豆蹦跶到他剛剛站過的石頭上,歪着頭叫了一聲。
彭彧十分沒形象地伸了個懶腰,摸着龍背上光滑的鱗片和柔軟的毛,呓語似的喃喃道:“昆侖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