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同心蠱(一)
白龍帶着人落在濟人堂門口時, 周淮整個人都被吓了一跳。
此時天色尚早,懶散的冼州人還沉浸在“睡不醒的冬三月”裏,似乎連疾病也姍姍來遲——自上次蟲疫過後, 一切頭疼腦熱對周淮來說都是小打小鬧, 不足以讓他早開門哪怕半刻鐘。
此時他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還沒走下二層樓梯, 就聽“咣”的一腳,濟人堂無辜的大門第二次被踹了個五體投地, 白影裹着一身寒氣卷了進來:“救人!”
周淮半夢半醒間覺得這場景莫名熟悉, 不過兩位主角貌似換了個身份——吵着要救人的和氣息奄奄的正好颠倒過來了。
他一時間摸不着頭腦, 呓語似的喃了一句:“你倆這又是什麽情……”
那個“趣”字讓李祎如刀的目光生生斬了,周淮“咕咚”咽了口唾沫,兩手一攤:“行行行, 好好好,我來人間這輩子還沒治過什麽疑難雜症,全攤你倆身上了。”
他讓李祎把人放在簡易病床上,自己慢吞吞地取了銀針:“你不是有回春術嗎, 什麽傷還用得着我……”
他後半句話突兀地卡了殼,因為他分明看到兩人交握的手間青光閃動,生命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彭彧的身體。
周淮瞬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收起漫不經心的态度,搬個凳子在床邊一坐,捉住彭彧兩只手同時把脈,随即眉頭皺緊了:“我給你們的藥還在嗎?從那個紅瓶子裏倒一顆給他吃了。”
李祎依言照做, 周淮迅速除掉彭彧身上的衣服,只見那原本手臂粗的傷已經擴散至整個脊背,并且還有繼續蔓延的趨勢。他連忙施下幾針截斷毒素的走勢,沉吟着說:“這毒太兇了,我不太有把握,你法術不要停。”
李祎聽聞此言,心裏“咯噔”一聲,手上的力度更緊了幾分。
周淮尋了一把刀,把某人背後的傷割開放血,流出來的血全是烏黑的,他拿個盆子在底下接着,小心翼翼地不讓血沾到自己皮膚上,自言自語說:“這麽腥……這到底是什麽毒,你們招惹了個什麽玩意?”
李祎言簡意赅地答道:“巫族,你博聞強識,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事。”
周淮驀地一愣,随即略做思忖:“這樣……你借我一簇龍火。”
“什麽?”
“巫族的毒只有火能夠燒幹淨,其他方法見效太慢,不做考慮。”周淮說着抽出一沓符紙,每一張折成三角形,把尖插進剛剛割出來的傷口裏,插了整整一溜,“快點,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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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祎看着都覺得痛,還沒來得及心疼,又被他這驚世之語駭到:“……燒?”
“快點燒啊,你聽不懂人話嗎!”周淮有些氣急敗壞起來,“再不燒就沒命了,你趕緊吧!”
李祎終于一咬牙,指尖彈出一簇龍火,在符紙上一點即着,“呲啦”一下燒了個熱火朝天,火龍似的從彭彧背上舔了過去。他只感覺攥着的那只手猛地一抽,彭彧竟然被生生地燙醒了,仰着頭大喊:“姓……周的!你他媽想……燙死我嗎!”
周淮一臉的沒有表情,卻用驚魂甫定的語氣說:“還好還好,能罵人,死不了。”
彭彧簡直要被氣個仰倒,重新昏過去之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句:“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遇到你這麽個大夫……”
周淮嗤了一聲,十分不以為意,待那龍火熄了,換個位置重新割開傷口放血,繼而再插上一排符紙:“別愣着,繼續燒。”
李祎簡直目不忍視:“還來?”
“這麽大範圍的毒傷哪那麽容易拔幹淨,別廢話,快燒。”
如此反複三次周淮總算是滿意了,李祎看着他心驚肉跳:“三年前你也是這麽幹的?”
“三年前?”周淮又讨了一簇龍火燒掉盆裏的毒血,所有沾過血的東西也一并丢進火裏,“那時候他只是被蛇咬了一口,而且咬在腳上,也處理得及時,基本沒有擴散,所以我只用藥和燒熱的銀針就能解決。”
他把刀擦幹淨,又在火裏烤了一遍,再次給彭彧把了脈:“這次不一樣——行了你把法術撤了吧,別浪費命了,他死不了。”
他說罷跑到櫃臺後的藥櫃抓藥:“餘毒可能一時半會兒清不幹淨,雖然麒麟角本身有驅毒的功效,我還是給他煎點藥比較妥當,萬無一失麽。”
這回李祎倒沒再出言質疑,慢慢撤去回春法術,等了片刻确定他傷勢沒有加重,這才緩一口氣。
“你給他搬裏屋去,別在這裏礙事,我這一會兒要來病人了——嘶,我怎麽覺得這話我在哪裏說過?”
周淮在那邊自言自語,李祎也沒搭理他,伸手避過彭彧背後的傷,在他肩膀上輕輕按了按:“肩胛和肋骨斷了,你不打算處理一下?”
周淮頭也不擡地說:“不礙事的,反正他現在自愈能力驚人,要不了幾天就好了,就別浪費我時間了啊。”
李祎無聲地翻個白眼,拿手指點着他,幹巴巴地說:“我真的後悔把你放到人間來禍害人類。”
周淮:“……”
這貨什麽時候對人類這麽上心了?
李祎輕手輕腳地将彭彧就近轉移,把人放下才發現這屋子似乎是當初自己住過的那一間,他沒忍住把窗子推開一條縫,看到窗外正對着的那棵樹覆蓋着一層新雪,這才驚覺恍惚之中已過了将近半年。
他又悄悄把窗戶掩好,不讓外面的寒氣透進來,從周淮那讨了個火盆,直接用龍火點燃。
他在床邊坐下,單手托腮,一顆心忽然自動摒棄一切雜念,覺得唯有此情此景無比親切,可以讓人無條件地紮根其中,再不要出去才好。
他微微地合上眼,手指搭在對方腕上以便随時觀察——誰料這一睡就睡過了頭,小憩直接變成了安眠。
夢裏劃過一些光怪陸離的片段,他不知怎麽驟然驚醒,忽覺手腕上癢癢的,低頭一看竟是只黃團子似的鳥靠在他手邊,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
他頓時激靈一下子徹底清醒,再一扭頭,見窗臺上還趴着只紅豆,心中掐算一下時候——才不過兩個時辰!他才甩脫了這兩只礙眼的鳥,才兩個時辰居然又回來了!
關鍵這段時間裏彭彧除了詐屍似的罵周淮,壓根兒就沒醒過!
龍王瞬間怒從心頭起,惡即将向膽邊生,就要抓住那兩只礙事的東西順窗戶丢出去,可一想到才跟朱雀族結下紙糊的“同盟”關系,又生生地忍住了,只想仰天長嘯一聲“天不助我”,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和顏悅色的詢問:“你們兩個怎麽在這裏?”
紅豆聽到他出聲便醒了,把自己在窗臺上展平,懶洋洋地說:“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們走後巫族來了人,自稱是長老,主動來向我們請罪。”
李祎見他單刀直入地說起了正事,也就沒再糾結前一句,皺起眉頭:“然後?”
“他們說那小姑娘——叫螟蛉,你看這名字有趣吧,‘螟蛉之子’。”
紅豆張着喙打了個哈欠:“螟蛉的父母為漢人所害,死得非常凄慘,這姑娘從那以後就變得格外偏執,認定漢人都不是好東西,一心想報仇雪恨。她開始琢磨巫族被列為禁術的傀儡煉制之法,因為她天賦極高加上機緣巧合,居然讓她給成功了。”
“因為她父母生前在巫族地位很高,又跟巫族族長是至交,族長後來認她做義子,賜名‘螟蛉’,因而巫族的人輕易不敢動她。可她所習巫術也确為人所不恥,少有人願意做她的随從——三年前那幾個,因為種種原因棄她而去,她為了報複人家毒殺他們,也煉成了傀儡。”
李祎一言不發,半晌只涼涼地哼了一聲:“所以呢?巫族把一切罪結都強加在螟蛉身上,推卸責任?反正他們衆口一詞,她百口莫辯,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放過他們,把一個小姑娘交出來任由殺剮,他們不傷一根毫毛?”
“開什麽玩笑,”他雙手環胸,眼裏的琥珀像是凝固了,“如果沒有他們的縱容,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能翻起什麽風浪?三年之內煉制出了百來具傀儡,我怎麽一點都不相信她有這個本事?”
紅豆點了點腦袋:“我跟你看法一致,也是這麽跟他們說的,他們就開始以各種理由搪塞,我被弄得煩了,而且剛化形人形不太穩,就讓族人跟他們繼續交涉,自己先回來了——哦對了,九淵和潛岳在看着螟蛉,應該不怕巫族從中作梗。”
李祎“嗯”了一聲,語氣稍稍緩和下來:“如此便好,她現在還死不得,那些死者的親眷還等着她給一個交代。而且這姑娘雖然罪有應得,可一碼歸一碼,該她承擔的她跑不了,不該施加在她身上的,我們也不能就這麽放過那些人。”
他說着在彭彧腕骨上摸了一把,紅豆偷偷瞧他一眼,忽然說:“你不喜歡我在這吧?以前是鳥形你還能忍,如今化了人,想必你更不想看到我。”
李祎微微一怔,見對方撐起身體抖了抖羽毛:“我就是來知會你一聲,朱雀族那邊還有許多事情,最近族內不太`安寧,我先走一步。”
李祎挑了挑眉,沒問他朱雀族到底出了什麽事,紅豆輕盈落在床邊,似乎想起什麽,又說:“對了,你還記得衡山上的玄武石嗎?我的族人說如果不是那塊石頭的壓制,我早就應該出世了,我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我決定傳信給玄武神詢問一下。”
“那縮頭烏龜會理你?”
“……別這麽說,”紅豆無奈地瞧他一眼,“人家好歹也是神啊。”
一龍一鳥結束了交談,紅豆化作一道紅光飛走了,李祎十分不客氣地把黃豆扔在一邊,後者“叽”一聲,咂咂嘴,又睡了。
李祎攥着那人的手,感受到脈搏的跳動,便莫名心安。他忽伸手摸向對方耳朵上的仙器,那東西已經紅色褪去,恢複到了最初的樣子。
他又回想起彭彧之前那一下爆發,覺得此事實在蹊跷——仙器的力量是有限的,爆發的根源肯定不是因為仙器,那麽就只能是來源于他自己,可他一個凡人,就算是仙人轉世,一切也都該跟前世撇清了,哪來這麽大的力量?
區區一只麒麟角,能使妖邪退散已是極限,居然能夠把它們殺死?
難道他體內的力量遠遠大于一只麒麟角,只是機緣未到而未曾顯露?
李祎腦子裏飛快地想着,與其糾結這力量是從何來的,不如關注要如何使用,回想起之前種種,發現某人似乎在動怒或者擔驚受怕的時候表現出來的力量更強,今日的怒氣恐怕已達到非常可怕的程度,才迎來了一波爆發。
所以——這力量發揮出來的大小,跟“情緒”有關?
想來當初在陳州第一次展露,就是在那個強化情緒的縛靈陣裏,先是雙眼突然能見鬼,随後重明之力再次激發,整個過程中某人的情緒好像都極不穩定。
李祎不禁輕輕地一翹眉梢,心說如果情緒真能影響到力量的施展,那最多可以影響到什麽程度?人的情緒變化多端,簡直是不可預知的變數。
這變數是否是可以和天界抗衡的籌碼?
他目光微微一動,随即皺起了眉——他居然在想讓一個凡人跟天界抗衡?他什麽時候對自己這麽不信任了?還是……對這個凡人信任得太過頭了?
他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把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從頭腦中趕出去,又怔怔出了一會兒神,覺得這麽繼續待下去也沒有意義。想來想去終于翻開彭彧的掌心,指尖在上面畫出一個圖案,白光一閃即逝。
他徐徐起身,在濟人堂外落下一道結界,腦中忽靈光一現,片刻之後,他的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彭宅。
他在那萬卷藏書裏挑挑揀揀,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随即雙眼微微眯起,心中已有了計較。
他合書輕哼一聲,把一切歸位不留任何痕跡,化龍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