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同心蠱(二)
白龍落地的時候, 九淵和潛岳正在輪番“審訊”那名叫螟蛉的巫族少女。
九淵一臉的焦頭爛額,而潛岳則拿着一把刀,隔着虛空對螟蛉的臉比比劃劃, 似乎很想把這張精致的小臉劃花了。
李祎沒有貿然打擾, 四下張望一圈發現紅豆并不在,兩只母鳥也缺了一只, 只有朱燼和另一只在跟巫族的幾位長老交談。
龍王并不願意去跟他們的口水戰湊熱鬧,因而腳步一拐, 拍拍九淵的肩膀把他叫到一邊:“怎麽樣了?”
九淵搖了搖頭, 潛岳替他答道:“她什麽也不肯說, 拒不承認自己是受人指使,也不承認自己有幫手,我們嘴皮子都快磨爛了, 她就翻來覆去兩句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們這些該死的漢人,我呸’。”
她伸手在自己額上抹了一把,無奈地一攤手:“要我說幹脆給她點顏色瞧瞧, 她這簡直不見棺材不落淚,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李祎沒接她話頭,只看向螟蛉那邊——這姑娘被綁在樹上依然神态高傲, 挑釁似的揚着下巴,一副“有種你就殺了我”的模樣。
他沉吟一番正欲上前,忽被潛岳拉住了袖子,後者壓低聲音輕聲問:“少爺怎麽樣了?”
“不礙事, ”他說,“不過現在還沒醒,那邊有周淮在,我就過來看看。”
潛岳如釋重負:“那就好。”
李祎點點頭,結束了這簡短的交談,朝巫族少女走去,在對方面前站定,開口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你父母是怎麽死的?”
對方似乎沒料到他的畫風跟前面兩個不一樣,微微一怔,随即譏诮地笑了起來:“被漢人殺的啊,有什麽問題?”
李祎直視着她的眼睛:“你親眼看到的?”
螟蛉滿臉狐疑,上下将他打量一遍:“是與不是又怎樣,板上釘釘的事,你還想翻出什麽花來?”
“也就是說,你并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是被漢人所殺的,”李祎下了結論,自顧自地點點頭,“據我所知十三年前,也就是你剛出生的時候,巫族內部曾有一場大亂——巫族數十年來一直分為兩派,一派主‘納’,接納漢人的各種習慣并與之交好;一派主‘獨’,認為巫族就該自立門戶隐居山林,不與外界接觸。”
“當年正值前任族長離世,需要新任族長繼位之時,于是這兩個派別産生了激烈的争奪,最終是‘獨’派勝出了。”他說着看了對方一眼,“勝出的原因是‘納’派的争奪者遭仇家暗算喪命,而你——恰好是那對夫妻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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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表情終于微微一變:“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你怎麽會知道這些?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跟我當然沒有關系,但是跟你有關系。”李祎說,“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那對夫妻素來跟漢人交好,怎麽可能是被漢人殺死的?你難道就沒有……”
“閉嘴!”螟蛉用力一掙,還是沒能掙脫兩重捆綁,表情卻變得扭曲起來,“你以為我會信你?我是誰的孩子關你什麽事,少在這裏挑撥離間了!”
李祎面不改色,好整以暇地抱着雙臂:“那你敢把你們族長叫出來對峙嗎?既然族長都收了你做義子,你出了這麽大事,她為什麽連面都不露?”
螟蛉用力咬住了唇,似乎很想用目光在他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李祎:“雖然那時候你才出生,可你這麽機靈,這些年不可能全無耳聞——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也不信巫族能把這醜事捂得嚴嚴實實絲毫不露,所以你或多或少會知道一些,只是不願意深究,不願意打破自己的幻想而已。”
“那又怎樣,”螟蛉眼眶通紅,“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把那些人煉成了傀儡,你們要殺我就殺好了,用不着牽扯其他人!”
李祎聞言露出一個痛心疾首的表情:“你還沒有明白嗎?殺害你父母的根本不是漢人,漢人從頭至尾被你們當了替罪羊,真正害死你父母的是你們巫族自己!你卻還要護着他們、替他們頂罪,被他們賣了還要幫他們數錢?”
“閉嘴!”螟蛉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雙腿胡亂地蹬踹,“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李祎嘴角微不可見地一勾,也不再出言刺激她,只慢條斯理轉過了身,踱出幾步,便見九淵迎了上來,低聲問:“王?您說的都是真的嗎?真的不是在诓她?”
“怎麽說話呢?”李祎涼涼地掃他一眼,似乎覺得某只護衛皮又癢癢了,“出家人尚且不打诳語,我堂堂龍王難道不如一個禿驢?”
九淵自知說錯了話,仔細地遣詞一番:“那……您是怎麽知道的?”
“你忘了彭家有萬卷藏書嗎?臨走之前我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去翻了翻,沒想到真的有記載。”
“連這種東西都有?”
李祎點了點頭:“那簡直是個寶庫,除去天上的,地下之事幾乎無所不知,事無巨細——可惜就是沒涉及太近的事,十多年前還是綽綽有餘了。”
兩人正交談間,螟蛉那邊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李祎還以為誰要殺她滅口,忙回轉身去,卻見這姑娘一臉驚恐地看向自己腰間:“瓶子呢?瓶子呢!你們把我的瓶子弄到哪裏去了!”
“什麽瓶子?”潛岳莫名其妙,“你不要污蔑人,我們可沒有亂動你的東西。”
“那我的瓶子去哪了!”
螟蛉雙眼赤紅,簡直惡鬼似的,朝衆人嘶吼了一通,又開始自言自語:“會在哪裏?掉了……一定是掉了!你們快點去給我找!”
幾人面面相觑,半晌潛岳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姑娘沒毛病吧?別是這兒有什麽問題?”
“我看像,”李祎竟然一本正經地回答了她,“禁術之所以稱為禁術,除了邪門、殺傷力大,一般還會對修習者造成傷害——我看她這個人就不太正常,沒準被強行斬斷了和傀儡之間的聯系,收到沖擊,更不正常了。”
他說罷擡手一指,螟蛉身上的繩索便自動脫落下來:“自己弄丢的東西,自己去找。”
九淵不由微微一驚:“王,您就這麽給她松綁,不怕她趁機逃跑?”
李祎仿佛胸有成竹:“放心吧,她現在沒心思逃跑。”
像是為了印證龍王所言,螟蛉甩脫繩索,連自己被綁麻的胳膊都顧不上揉,整個人踉跄一步跌在地上,又忙不疊地爬起,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地上尋找那所謂的“瓶子”,東找找西瞧瞧,恨不得生出兩只長長的觸角,有八只眼睛八條腿才夠用。
“到底是什麽東西?”
潛岳好奇地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綴着,見她突然撲到一棵樹前,大喊着:“找到了!”
她手忙腳亂地從草叢裏扒拉出什麽東西,是一個已經斷成兩截的琉璃瓶,她瞪大眼睛用力晃動那瓶子,可裏面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東西呢?我的同心蠱呢!”
跟朱雀族交談的幾位巫族長老聽到她之前那聲尖叫,紛紛往這邊趕來,此時又聽了這麽一耳朵,登時面色大變:“同心蠱?原來族中同心蠱失竊,是你偷的!”
“它不見了!”螟蛉攤開手掌,掌心捧着兩截斷掉的琉璃瓶,皮膚已經被破碎的琉璃片割破了,“瓶子破了,它們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混賬!”巫族長老兩條摘下來能當拂塵使的長眉劇烈抖動,幾乎要上天入地,他狠狠地給了螟蛉一掴,“偷族中聖蠱,居然還弄丢了!你自己去向族長請罪!”
螟蛉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似乎在說“為什麽連你也敢打我”,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攥住琉璃瓶,将剩下的部分也捏碎了。她滿手鮮血,渾身顫抖,那狀态好像一個瀕臨崩潰的人站在懸崖盡頭,身後有無數雙想要踹她的腳。
終于那巫族長老做出了最錯誤的決定,他沒有看到少女眼中近乎癫狂的情緒,兀自發洩怒火:“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早知如此族長當年就不該好心收留你!鬧出了這麽大的事,惹怒了朱雀神,你要我們巫族如何收場!”
少女終于變成了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彎脊背的駱駝,她突然歇斯底裏地放聲大笑起來,随後放軟了聲音,又輕又緩地說:“那就不要收場了,不是很好嗎?”
她說罷整個人驟然動了,那速度竟連兩條龍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一道殘影似的從衆人面前飛掠而過,徑直沖向空地上停着的那口大鍋——一人多高的大鍋,竟然就被她輕輕一躍,整個人“撲通”一聲跳進了鍋裏!
在場的衆人簡直猝不及防,誰都沒有料到這個發展,誰也沒想到這姑娘竟能自己往盛滿劇毒的鍋裏跳!那鍋下沒了朱雀翎,也沒了傀儡添柴扇風,火已經滅了,鍋裏熬着的毒也已經冷卻,沒有把人煮成一鍋人肉湯,卻聽一聲不似人聲的哀嚎,凄厲地傳遍了整片密林。
那少女——或者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她整個人拉高了一倍,脹粗了三圈,面目扭曲腫脹,渾身青筋虬結,帶着一身漆黑腥臭的毒水,哪裏還有半點人樣。
她嘶叫着朝那幾個巫族長老襲去,一口啃斷了他的脖子,又滿臉是血地轉向下一個。
“走……快點離開這!”
李祎揮手甩出一道結界,将那不知該怎樣稱呼的東西隔絕開來,三人夥同兩只朱雀迅速撤出,飛到天上懸停,朱燼說:“這可如何是好?黎才囑咐我讓我處理好此事,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她還能變回來嗎?”
“恐怕懸,”李祎說,“那劇毒應該是給死人塗抹,把他們變成傀儡用的,她竟敢自己跳下去,這姑娘也當真瘋了。”
潛岳騎在九淵背上接話道:“現在她變成了怪物,更死無對證了,我們怎麽辦?就去告訴那些人是她一人所為嗎?”
幾人一時無話,半晌朱燼嘆了口氣:“這事……還是交給我們吧,畢竟這是我們朱雀族管轄的範疇,于情于理我們脫不開幹系,兩位龍族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實在不好再勞煩各位。”
李祎拿鼻子回應他,輕輕噴氣算是答應了:“你知道就好,具體怎麽處理你們斟酌思量好了,不止是給百姓一個交待,也得給彭家一個交待。”
朱燼點頭說:“那是自然,我們這就把那幾只傀儡弄出來,送回彭家去,你看可行?”
幾人再落下時,螟蛉已經追着那幾個長老往巫族聚集處去了,近處反而沒有人,潛岳看了看滿地狼藉,低喃一句:“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嗎?她不會把整個巫族都咬死吧?”
“你就別管那麽多了,”九淵拍拍她的肩膀,又回身問李祎說,“王,那個‘同心蠱’到底是什麽東西?”
李祎正指揮着兩只朱鳥收斂那幾只破破爛爛的傀儡,拿樹枝繩索做了個簡易的網兜,聽到他問,這才一撚眉心:“這詞很耳熟,好像今天才見過,我想想。”
他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終于目光一動,擡起頭來:“就是在那本記載巫族的書裏——‘金色蠱蟲,一對兩只,一雌一雄,名曰同心’。”
“金色的蟲子?”潛岳微微睜大眼,“我……我今天才打死了一只。”
李祎眉尖一跳:“打死了?”
潛岳:“打死了,我感覺有蟲子咬我,伸手一拍就打死了,我當時還跟九淵說‘居然有蟲子咬我’。”
李祎:“咬到你哪裏了?給我看看。”
潛岳偏過頭去,沖自己耳後一指:“就這裏。”
李祎撥開她頸後的碎發,只看見耳垂後面有一個紅色的小點,像顆朱砂痣。
他神色變得有些奇怪:“書上寫,此蟲咬過人後會立刻死亡,而咬的位置恰好就是在耳後……你應該不是把它打死了,而是它死的時候你正好拍到它。”
他放開對方:“所以,一只蟲子咬了你,那麽另一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