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傀儡(四)
“唔!”
巫族少女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出手打人, 還是照着臉打,一時間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 整個人被打得蒙了三秒, 随即露出難以言喻的羞惱表情,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仿佛想把他生吞活剝了。
彭彧揉了一下自己的腕子,站直身體, 朝對方投下一片無形的壓迫力:“我以前從來沒打過女人, 不過我覺得今天也不算破例, 因為你根本不算個女人——哦,我不是說你不算‘女’,而是說你不算‘人’。”
少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似乎想從對方身上生啃下一塊肉來。
彭彧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說:“三年,我以為三年過去你怎麽也得有點長進吧,誰成想你年紀長了, 心性卻沒長,反倒變本加厲地幼稚、惡毒!”
少女聞言氣得跳腳,梗着脖子仰頭大喊:“你說誰幼稚!你算什麽東西, 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我不是東西啊,姑娘,”彭彧咧嘴一笑,“幼稚自然是說你, 你跟漢人有什麽深仇大恨,就拿無辜的路人來發洩?——你被鄰居家的小孩欺負了,可你又打不過他,就偷了人家的玩具來拆得七零八落,以此發洩你心頭怒火?”
他涼涼地笑了一聲:“這就是你的‘報複’?這還不算幼稚?你還自鳴得意,拿着被拆爛的玩具去跟欺負你的孩子顯擺?看着他被你氣哭,你就覺得心頭大快,仿佛出了一口惡氣——是嗎?”
少女臉上本就稀少的血色登時褪了個一幹二淨,好像要把所有的怒氣都強加在面前這男人身上。彭彧不躲不閃地迎着她的目光,摸了摸鼻子:“抱歉啊,我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男人,沒空陪你玩小孩子過家家,你還是另尋高明吧。”
李祎站在旁邊看他,覺得此人也當真神奇——分明內心已經氣得快要開了鍋,可面上卻偏偏是笑着的,他耳朵上的玉耳扣像是感應到了他情緒的劇烈波動,竟然浮起一點淡淡的紅色,像是讓墨暈染過似的。
彭彧整個人滑開一步,與那渾身都透着毒的巫族少女保持了安全距離,後者目光蛇似的追在他身上:“站住!你真覺得自己無辜嗎!”
彭彧睨她一眼:“我從沒說過自己無辜,但至少我的商隊是無辜的,客棧的百姓是無辜的,漓江的艄公是無辜的——真正最不無辜的人是你,不管你以前遭遇過什麽,現在你所作所為,都跟‘無辜’二字再無關系了。”
少女直直地盯住他,眼睛裏仿佛也放着兩口大鍋,咕嘟咕嘟地煮着某種欲望:“你就不愧疚嗎?是你害死了他們,你居然還有臉活在世上?”
“所以呢?”彭彧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那我應該怎樣?一頭撞死在這裏以死謝罪?抱歉啊,我可不是那種人,我商隊十二口人的性命都加在我身上,我活着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死?我不但要活着,還要活得比以前更好,省得讓他們失望,更省得讓某些小人得了志!”
他眼睛裏也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跳動,卻跟那少女截然不同,好像是兩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他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所以你跟我浪費口舌是想做什麽呢?拖延時間嗎?好讓你那傀儡大軍和蠱蟲大軍趁虛而入?”
少女好像被他戳穿了心事,到底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面容變得格外扭曲,嘴唇幾乎被自己咬破了。
Advertisement
“我也真是可憐你,”彭彧用餘光不着痕跡地四下一瞟,“別人找幫手都是找人,找朋友,你呢?就只能跟這些毒物為伍,因為只有沒思想的蟲子才會聽命于你,只有死人才不會背叛,是不是?我記得三年前你還有幾個……”
“閉嘴!”少女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幾乎要支楞起渾身的毒刺把面前這個男人紮成篩子,“不準再說了,不準說!”
随着她這一聲尖叫,四面八方齊齊“嗡”地一響,無數蠱蟲仿佛不懼龍威與麒麟角,鋪天蓋地地朝衆人席卷而來,同時彭彧餘光瞥到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瞬間頭皮一炸,幾乎是下意識地拽住李祎的胳膊猛地一扯——
那只傀儡似乎與衆不同,無聲無息地從背後接近了李祎,他感覺到身後破風之聲便欲躲開,誰料被彭彧沒輕沒重地一拉,整個人瞬間失了平衡往前栽去,踉跄一步勉強站穩,便見那人似乎是用身體擋在了傀儡面前,原本該落在自己身上的一擊重重落在了他背上。
彭彧只覺自己肩背一線生生被砸了進去,好像後背撞上前心,一幹內髒悉數被壓扁了,他克制不住地悶哼一聲,因為痛覺遲鈍,那感覺反而非常奇怪,膝蓋沒由來地打軟,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李祎連忙接住了他,同時看向偷襲的傀儡,正欲擡手催動法術,忽聽彭彧低喝道:“楊刀!”
即将招出的風刃驀一偏,從傀儡脖頸處轉移到了胸口,将它整只掀飛出去,胸前留下了一道駭人的溝壑。九淵的冰緊随而至,将那傀儡雙腳凍結在原地,使其再無法行動。
彭彧彎下腰咳嗽了兩聲,覺得一邊胳膊好像不能動了,正在這時無數蠱蟲向他包圍過來,翅膀嗡嗡的振動聲落在他耳邊,無端引起內心一陣煩悶,好像一簇火苗點燃了油鍋,“砰”地一聲爆裂開來——
“滾開!”
他耳朵上的玉耳扣在一瞬間變成了血一樣的紅色,鮮豔得仿佛行将滴落。随着那一聲破了音的厲喝,周遭似乎有種無形的力量波及了開去,所有靠近的蠱蟲齊刷刷被掀飛,所有靠近的傀儡摔了個仰面朝天,連兩條龍都不得已後退一步,險些沒有站穩。
再看那巫族少女就更慘了,和傀儡蠱蟲之間的聯系竟被這一下生生斬斷,她整個人斷線風筝似的摔出,後背撞在樹上,連吭都來不及吭一聲,腦袋一歪直接暈了過去。
她腰間別着的什麽東西因此掉落,是個二寸長的琉璃小瓶,磕在一塊石頭上,“咔”一聲輕響碎成了兩截。
被掀飛的蠱蟲竟然就這樣蹬了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李祎連忙拉起屏障将衆人護在其中以免被埋個正着,只見那些蠱蟲噼裏啪啦地掉了一地,四腳朝天抽搐兩下,再不動了。
一幹傀儡失去了控制,齊刷刷停止動作,紛紛以各式各樣的詭異姿勢僵在原地。幾人面面相觑,同時将視線投向“罪魁禍首”彭少爺,眼神變得格外複雜。
與此同時紅豆高鳴一聲,猛地向煮着毒的大鍋飛去,接近之時雙翅收斂,倏一下從火堆裏鑽過,朱雀翎瞬間附着在它身上,刺眼紅光頃刻大盛,伴随着清越的長鳴刺破密林,遙遙向更遠處散去。
九霄之上的仙君殿內,邊崇仙長負手而立,他遠眺人間,眉頭微微擰着,将那副永遠“溫文爾雅”的僞裝輕輕揭開了一個角。
“剛才那異動是怎麽回事?”身邊的小仙恭恭敬敬地端着手,落後他半個身位,小心翼翼地問道。
“新的朱雀神要出山了,兩千年後應該可以順利接任——不過我想你問的肯定不是這個。”邊崇撚了撚手指,自言自語似的說,“這異動有點熟悉啊,當年麒麟現世、騰蛇升空,似乎就出過這樣的異動,難道是那一位……”
他沒有理會身後小仙滿臉的疑惑,自顧自地說:“但怎麽可能呢,天界誰人不曉坤君已殒,死得連個渣都不剩了,除一雙眼睛落在了問閑身上……唔。”
他目光微微一動:“難不成神也能入輪回?那個凡人還不僅僅是問閑轉世嗎?若真這樣的話……”
邊崇倏地轉身,沖那小仙一招手:“走,随我立刻上報天聽!”
赤紅的朱鳥在火焰中身形抽長,逐漸長到一人多高,尾翎拖地,雙翼拍打激蕩起炙熱的狂風,高亢的雀唳沖破一切阻礙,不消片刻,雲端之上便傳來回響。
三只同樣赤紅的大鳥自天邊遠掠而來,落地化作一男二女,皆紅衣黑發,為首的男人單膝跪地朝紅豆一抱拳:“吾名朱燼,救駕來……遲。”
他餘光掃到四下一片狼藉,頓時眼皮狂跳起來,心下暗叫不好。
“你這遲了可不止一星半點。”紅豆合起雙翅,第一次口吐人言,是個清秀的男聲,帶着一點未脫的少年音,他化作人形沖到彭彧面前,十分擔憂地喚了一聲。
彭彧勉強聚集起行将渙散的神智,将模糊的視線定格在對方臉上,只見他的人形也跟他的聲音一樣幹淨俊秀,忍不住笑說:“你……你化形了。”
“還管我,”紅豆滿臉憂色,輕輕扶住他的肩膀,“你自己怎麽樣?”
“不……不要緊。”彭彧說着,似乎是想證明自己真的不要緊,還撐着膝蓋試圖站起,誰料半邊身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肩背傳來持續的鈍痛,他整個人一歪,險些栽倒在地。
“站都站不起來了還說不要緊!”李祎搶在紅豆之前将他接了個滿懷,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肩窩,輕輕揭開他後脊的衣服,只見一道手臂粗的砸傷延伸下去,傷處青紅透紫,皮膚竟已開始有潰爛的跡象。
“好厲害的毒,”他嗓音微沉,忍不住輕斥一句,“白癡……你攔上來做什麽!”
彭彧正想替自己辯解,被他一把按了回去,只得作罷。
李祎扣在他脈上按了一會兒,只覺那脈象亂得全無蹤跡可尋,心頭一團亂麻,當下化了龍身:“我帶他回濟人堂找周淮,九淵你看好那巫族,別讓她跑掉!”
白龍卷着人沖天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視野範圍內,甚至沒人來得及在意朱雀神的結界是什麽時候破的。
潛岳仰着頭直到對方徹底消失了蹤跡,終于忍不住輕聲問:“少爺他不會有事吧?”
“麒麟角可以規避妖邪,對毒物也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應該會沒事的。”九淵安慰了一句,不敢怠慢龍王的叮囑,快步走向那昏迷不醒的巫族少女。
潛岳也跟上來試了一下她的鼻息,松口氣說:“應該只是暈過去了,不然就這麽死掉實在太便宜她了——你家龍王這捆……捆什麽繩,多長時間失效?”
“只要他想不起來撤就不會失效。”九淵說着把那少女搬起來,“放到哪裏去比較容易看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并沒有在意到地上破碎的琉璃小瓶裏微光閃動,兩只不足小指蓋大的金色小蟲徐徐飛出,分別飛向兩人頸側。
“嘶……”潛岳一把拍向耳後,拍下來一只奇怪的蟲屍,卻并未見血,“居然還有蟲子咬我,剛才少爺那一下還沒把蟲子消滅幹淨?”
皮糙肉厚的九淵壓根兒沒感覺到自己被咬,另一只金色小蟲咬完他竟也自己喪了命,屍體掉進草叢裏,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叽叽。”
紅豆被一聲熟悉的鳥叫喚回神游天外的思緒,扭頭一看竟是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黃豆,正站在他肩膀上好奇地打量他。
“你怎麽沒跟他們一起走?你主人也顧不上帶你了麽?”他伸出手指彈了它一下,被靈巧地躲開。
“你都不擔心他嗎?”他又說,“怎麽這樣沒心沒肺的……我看你一輩子也化不了人形。”
黃豆顯然對化不化人形沒有任何興趣,開始啄起了他的頭發。
“黎,”朱燼走到他身後,“要我們把這裏處理幹淨嗎?”
紅豆微微一怔:“黎?你在叫我?”
朱燼點頭說:“朱雀神`的名字喚為‘黎’,于黎明之時出生的朱鳥才有成為神的資格——如果不是玄武石的壓制,您早該出世了。”
“黎……朱黎?”紅豆似是無奈地一聳肩,“說起來,那條龍也喚我為‘黎明’,現在看起來倒是天意了。”
他摸了摸鼻子,微不可聞地說:“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紅豆’。”
兩人正說話間,那兩個女性朱雀族人其中之一快步走近,低頭說:“燼哥,黎,那邊有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