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傀儡(三)
彭彧看到那張臉的時候, 整個人微微一僵,随即難以置信地睜大眼,輕輕抽了口氣。
那實在已經不能算得上一張人臉, 那人的容貌腫脹扭曲, 眼珠呆滞僵硬,裸露出來的皮膚全部呈現鐵青色, 甚至依稀可見烏紫的血管,被龍火抖動的微光一打, 更顯得詭異醜陋。
如果不是他還能動, 彭彧簡直要懷疑這就是一具屍體。
他盯着那個“人”看了好一會兒, 終于不确定地試探了一聲:“小……小楊?”
那傀儡自然不可能理他,反倒是潛岳聽見了這一聲,疑惑地看過來:“少爺?”
彭彧沒再接話, 只緊緊抿住了唇,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只傀儡——那傀儡似乎較其他的更年輕一些,也略顯瘦弱,在人高馬大的傀儡群中凹下去一個豁。
他用力閉了一下眼, 咬緊了自己的牙,心裏一時說不上是何滋味,好像哪裏破了一個洞, 漏進來酸澀的水,眼淚似的在胸腔裏動蕩難安,洩不出來,也排不出去。
楊刀, 丁未商隊年紀最小的一個,比彭彧還要小上一歲,是個喜歡白日做夢的少年郎。他真名本不叫楊刀,因着一腔“快意恩仇,揚刀天下”的淩雲壯志,背着父母離家出走,還偷偷給自己改了名。
結果少年郎遠不知世事險惡,出走沒三天就迷了路,饑渴交迫之時為丁二帶領的商隊所救,從此唯丁大哥馬首是瞻,也算是“浪跡江湖”了。
彭彧看着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從那副面目全非的軀殼中辨認出內裏跳脫的靈魂的,猶記得那少年跟丁大哥眉飛色舞地長篇大論、侃侃而談自己遠大抱負的模樣——少年有着一身好功夫,使得一手九天攬月的“燕子飛”,經常被丁大哥教訓屁股底下長了釘子,馬車上坐不住半柱香,總要猴似的在樹梢間游來蕩去,再學上一口惟妙惟肖的鳥鳴,給枯燥的行商路上添一抹活靈活氣的鮮亮。
可如今這鮮活栩栩的少年變成了青面獠牙的傀儡,輕盈的燕子化作笨拙的家雞,彭彧近乎倉皇地移開視線,只覺過往種種仍歷歷在目,并非時間就能粉飾太平。
三人換到下一棵樹,九淵催動法術将林間水氣凝成了冰,暫時将傀儡凍結其間,又欲招龍火一把燒淨了這不人不鬼的邪物,結果被彭彧一把拉住胳膊:“等等,先別……別燒。”
九淵回以一個疑問的眼神,彭彧目光躲閃,給自己找了一個拙劣的借口:“你不要把林子燒着了,那樣我們也跑不了。”
龍護衛認真思索一番,覺得他這話言之有理,因而手掌一收,幹脆利落地妥協了。
這時不遠處樹叢之間忽傳來一陣異樣的抖動,彭彧擡眼望去,只見一道黑影倏地飛出,一道白影緊随而至,喝道:“潛岳!”
潛岳聞聲而動,手中刀“嗆”的一聲,一線銀光正迎上飛來的黑影,對方躲閃不及倉促招架,誰料那刀勢如泰山壓頂,竟然生生劈開招架,在其肩膀上狠狠留下一道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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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明顯吃痛,發出一聲無法抑制的悶哼,這聲音傳入彭彧耳中,後者倏地轉頭,看到那黑影勾勒出的身形瘦小嬌弱,竟是個才十二三的少女!
彭彧看到她的一瞬間,臉上血色登時褪了個幹淨,仿佛被人兜頭澆下一桶冷水,渾身血液沸騰似的加速回流到心髒,胸腔裏燙得駭人,四肢卻冰冷下來。
“是你……”他緊緊地咬着牙,每一個字都仿佛從齒縫裏生刮硬闖出來,“是你把他們變成這個樣子?”
黑衣少女聞聲回頭,這一晃神的功夫身後傳來異響,再躲已來不及,一道白光驟然席卷向她,抽長成細細的線,牢牢将她捆在其中!
“小心!”李祎不知從哪裏出現,忽見潛岳身後探出一顆傀儡的腦袋,擡手一揮将其擊飛出去,“回樹上去!別碰那些傀儡,他們身上都淬了劇毒!”
潛岳應聲而走,縱身一躍已落回彭彧身側,李祎緊随而至,五指于空中虛抓,黑衣少女身上細線驟然縮緊,扯出一絲将她淩空提起,不遠不近地吊在了樹上。
“放開我!”她氣急敗壞地一聲大喊,奮力掙動,“你們到底是什麽人!闖進來有什麽目的!”
“這話我倒要問你,”李祎落到彭彧身邊,伸手輕輕在他肩膀扣了一下,只覺這人脊背一線崩得筆直,“你又是什麽人?上來就對我們兵戎相向,這不是待客之道吧?”
對方聞言一聲冷笑:“客?我呸!你們這些居心叵測的漢人,一天到晚想着把我們趕盡殺絕,還想要我們以禮相待?見鬼去吧!”
“把你們趕盡殺絕?到底是誰把誰趕盡殺絕!”彭彧被她出言一激,突然大喊起來,“我們好心載你們一程,就因為我多了一句嘴,你就要把我們整個商隊斬草除根?甚至不惜連累無辜的路人?你們有什麽好裝無辜裝可憐的?我看你們被排擠也是活該!自作自受!”
巫族少女微微一怔,轉過頭來看到他的臉,頓時心下了然:“是你?你居然沒死,還真是命大啊!你們商隊豁出性命也要保護你,你撿回一條命居然不知珍惜,竟然還敢來找事?我看他們真的是白死了,我都替他們不值!”
彭彧面色青白一片,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正欲反擊回去,忽被李祎輕輕扣住了手腕,後者在他腕骨上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聲,沖那少女道:“把你的傀儡撤走。”
對方譏俏似的笑了一聲,那表情在她那張尚帶着稚氣的小臉上顯得格外違和:“你要我撤走我便撤走?你當我是……”
“你的傀儡奈何不了我們,蠱蟲也近不了我們的身,現在還沒發現嗎?”李祎強行打斷她的話音,“我想你煉制這些傀儡一定不容易,每損壞一個對你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孤家寡人的滋味一定不好過吧?獨自一人偷偷摸摸使用這些禁術,一定很辛苦,是不是?”
他這話不知怎麽戳到了對方的痛處,她一頓之後歇斯底裏地狂叫起來:“閉嘴!你知道些什麽!我是為了巫族,你們這些該死的漢人就該去死!”
她說着口中突然開始念念有詞,可一句指令還沒出口,就被一聲尖銳的哨音打斷,指令被迫中斷,她氣惱地想再續上時,聽到那個白衣的男人又開了口。
李祎指尖繞着一根不知何時從她身上順來的頭發,右手做了一個不甚明顯的撫弦動作:“控制傀儡我不在行,不過控制人還是綽綽有餘了,你是老實一點乖乖聽話,還是我來讓你乖乖聽話?”
巫族少女表情悲憤地閉了嘴,似乎自知不是他們幾個的對手,終于不甘不願地撤回傀儡,一直咚咚作響的樹下安靜下來。
彭彧目光飛快地向下一掃,除去被九淵凍住的傀儡,其餘傀儡全部齊刷刷地後退,很快将楊刀的身影淹沒其中,尋不到了。
他略顯失望地移回視線,手腕輕輕一轉回握了一下李祎的手。
李祎不着痕跡地放開他,繼續“審問”巫族少女:“漓江上死的那些人,都是你搞的鬼?”
少女被綁着依然氣焰不減,一擡下巴:“那些人本來就該死,你們漢人沒一個好東西,能活祭給我族聖物,那是他們的榮幸。”
“你族聖物?”李祎微微地眯起了眼,“你說朱雀翎是你族聖物?”
少女面上露出一抹得意:“朱雀是我族圖騰,朱雀翎由古至今皆庇佑我族,自然是我族聖物。”
“你這言論可真是有趣,”李祎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手扣着自己太陽穴,輕輕笑了起來,“別人在你家地盤上掉了錢,你就能認為這錢是你的了?你用這錢白手起家成了一番大事,還要向人吹噓是老天眷顧你?你們巫族人都是這個思路嗎?”
少女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正欲張口反駁,忽然看到一只渾身赤紅的鳥從高處飛下來,斂起翅膀落在彭彧肩頭,親昵地啄了啄他的頭發。
她瞳孔驟然收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劇烈顫抖:“你們……”
李祎一擡手将她放到地上,綁着她的白線卻依然未解:“帶我們去找朱雀翎,不是你們的東西總歸不是你們的,如果你真的敬畏你的圖騰,也不會用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少女垂下頭,看了一眼安靜待命的傀儡和不敢接近的蠱蟲,用力一咬下唇,半晌說:“好,我可以帶你們去找,但你們得先答應我,拿到東西立刻離開這裏,走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李祎輕輕地翹了一下嘴角,也不知信沒信她這突然轉變的态度:“你放心,不是人人都喜歡沒事到毒瘴肆虐的密林裏來的——往前帶路吧。”
少女哼了一聲,擡腳往林子更深處走去,四人也跳下樹來跟上她,随即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些傀儡竟也不遠不近地綴了上來。
彭彧看了一眼前面的少女,天上飛的、地下爬的蠱蟲,以及身後追着的傀儡,心說這哪裏是帶路,分明是“四面合圍”,忍不住嘬了一下牙花子,輕聲道:“我怎麽感覺這情況不太妙啊……”
李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附在他耳側說:“無妨,你就讓她耍些小心思,看破不說破。”
彭彧回以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不知龍王葫蘆裏又賣起了什麽藥,只好從善如流地閉嘴,沒再吭聲。
夜晚的路格外難走,好在有一簇龍火緊緊追着那巫族少女,也不至于跟丢了。幾人從深夜一直走到黎明,天将初亮時,視線豁然開朗,幾座林間小屋出現在面前。
彭彧還未來及細瞧,肩膀上的紅豆忽然撲騰起來,引頸高鳴,張開雙翅淩空飛起。
少女一見它去的方向,面色陡變,忍不住喝了一聲:“停下!不要過去!”
她這一嗓子沒能喊停紅豆,反而驚醒了衆人,李祎一陣風似的朝紅豆飛走的方向掠去,惹得少女氣急敗壞地大喊:“給我回來!”
一行四人全無人理她,接連追着紅豆而去,少女一時間落在最後,看向幾人背影的眼神變得各位怨毒,巴掌大的小臉上蒼白一片,襯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愈發大,黎明時分晦暗的光影打在她臉上,從某個角度看去,竟不那麽像人了。
她狠狠地一咬牙根,口中念念有詞,終于施下了那道屢次被打斷的指令,身後傀儡大軍又吱吱嘎嘎地行動起來,像一支訓練有素的方陣,向着幾人消失的方向追趕而去。同時無數蠱蟲從林子裏飛出,從四面八方彙攏而來,一時竟數不清有多少,只能看到烏壓壓一片遮蔽了天日,将才亮的天色重新壓回黑暗。
她臉上終于無法克制地露出一抹得意,嘴角輕佻地勾了起來,像蠍子翹起的尾巴。她身上還捆着滑稽的白線,整個人卻昂首闊步,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
彭彧追上紅豆的時候,眼前所見的景象幾乎将他整個人劈在了原地。
不遠開闊處架着一口能塞進兩個人的大鍋,鍋裏咕嘟咕嘟地煮着什麽東西,散發出難以言說的腥臭味,又似乎帶了一絲絲甜。旁邊一只破破爛爛的傀儡正舉着一只巨大的鐵勺,以一成不變的動作在鍋裏不停地攪拌,另一只傀儡連腿都沒有了,只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獨臂攥着一把蒲扇,不知疲憊地将鍋下生的火扇旺。
那火苗裏隐約可見一段赤紅的翎羽,可彭彧一時間沒有發現,因為他的視線在接觸到那兩只傀儡時就挪不開了,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李祎頓時察覺到他的異樣,扭頭一看,卻瞥到潛岳處變不驚的臉上露出錯愕,繼而伸手捂住了嘴。
他心下了然,沒敢再出言刺激某人,忽然感覺到什麽,回身見那巫族少女緩緩跟了過來,仰着下巴,挑釁似的看他。
李祎皺了皺眉,正猶豫要不要幹脆封了她的嘴,就見她已經轉向彭彧的背影,聲音裏帶着某種快意,報複似的說:“你認出來了吧?不得不承認,彭家商隊的人個個銅頭鐵骨,實在是煉制傀儡的好材料,如果沒有他們,我的傀儡恐怕還得再延緩幾年才能成功。”
遠處還有幾只缺胳膊少腿的破爛傀儡,她似是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可惜再結實也只撐了三年,就剩下一個尚且完整的小瘦猴,要不是傀儡不夠了,我還不舍得用他呢——他可比其他傀儡靈活多了。”
彭彧慢慢地攥緊了拳頭,脊背繃得筆直,單薄的衣服上微微突起一道脊線,刀鋒似的。
少女似乎隔空感覺到了他克制的情緒,不由笑得更加開懷,面上還要做出惋惜同情的表情,因而神色變得格外扭曲:“那些艄公雖然也算得上身體強健,可到底比你們商隊的人差了一截——質量不足,那就只能數量來補了。”
她微微地一歪頭,舔了舔嘴角呲出的小虎牙,視線在潛岳臉上轉了一圈:“我還沒有嘗試過煉制母傀儡,很是好奇,不知幾位‘客人’肯不肯給我這個機會呢?”
她這話一出口,除彭彧在外的幾人齊刷刷皺眉,前者倏地轉身,面色沉靜似水,一雙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顯得格外漆黑,眼角的弧度展平,像刀刻出來的。
少女被他這一看,心裏無端“咯噔”了一下,不覺後退一步,只見對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那步子似乎像他的人一樣平靜,甚至沒有在地上踩出過多的聲響。
彭彧緩緩在她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看着那還不到他肩膀的少女,竟微微彎腰,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平視了她。
他盯着對方的眼睛,輕輕開口說:“你長這麽大,一定沒人教訓過你吧?你久住山林,跟野獸待得久了,也就變得跟它們一樣野,跟毒物待得久了,就變得跟它們一樣毒——你還記得自己是個‘人’嗎?”
少女一皺眉,這語氣讓她十分不爽,一掙肩膀試圖從他手下掙脫出來,可對方手勁竟出奇地大,幾乎紋絲未動。
“你不記得沒有關系,”彭彧忽展開一個和顏悅色的微笑,語調十分平和,“我可以幫你記得。”
他說着驀地揚起一只手,照着對方那張堪稱漂亮的小臉用力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