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乾坤眼(三)
夜已深了,屋外時起時歇的蟲鳴仿佛應和着天幕上閃爍的星,也不知那星星是否是誰的眼,趁着夜色窺伺人間。
潛岳安靜地趴在房梁上,呼吸聲還沒有蛐蛐兒擺動觸角的聲音大。忽然她整個人繃緊了,拇指頂住刀格,屏息凝神向門口望去。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一白一灰兩道人影停在床前,床上那人依然睡得人事不省,一只手搭在額頭,似乎十分放松。
李祎緩緩在床邊坐下,視線在彭彧臉上描了一個邊,過分蒼白的手将貼未貼地覆在他雙眼上,修剪圓潤的指甲逐漸變得尖細如刀,是龍的爪子。
潛岳将脊背弓成了拉到滿月的弦,像一只行将炸毛的貓,抵在刀格上的指甲泛了白,五指幾乎要攥進刀柄裏去。她不确定斬鬼的刀是否對龍有效,但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殺死底下這兩條摸不清修為的龍。
她緊張極了,心跳有如擂鼓,卻要繼續保持呼吸平穩綿長,不能暴露自己的所在。好在兩條龍的注意力都在彭彧身上,一時間也沒有覺察到房梁上還蹲着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姑娘。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擊暫時擊退兩條龍,同時叫醒人事不知的少爺,不知道少爺需要多久才能擺脫迷茫狀态奪路而逃,不知道他究竟能跑出去多遠。她手裏還有一支信號彈,可以招來附近待命的彭家護衛,可區區幾個護衛,又能不能擋住兩條龍的攻擊?
她第一次感覺到人類這種生物是何其渺小,可她沒有時間多愁善感,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她狠狠地一咬牙,足尖着力,手裏斬鬼刀即将出鞘!
然而就在此時,她的身形忽地一頓,一個聲音打破了這黑暗裏的劍拔弩張。
“王,”九淵輕輕地開了口,平鋪直敘地說,“您現在要他的眼睛也沒用,乾坤眼在徹底蘇醒之前是無法做鏡的。”
李祎呼吸一滞,指甲又倏地縮了回去,同時抽回手:“我若等他複明了再取,又跟‘他們’何異?”
九淵想了想說:“至少您能保全他的性命,那些人是不會顧及這些的。”
“是嗎。”
九淵凝視着自家龍王冷淡的臉色,仿佛有什麽話已滾到舌尖,卻猶豫着不敢開口,嘴唇連續開合三次才幹巴巴地吐出:“還有……”
“還有什麽?”
“如果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他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喉結,“潛岳要阻攔您,請您不要傷她,她……是個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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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這話,迅速把眼皮垂落下去,好似一只河蚌緊緊地閉起了殼。不善言辭的護衛內心似乎也是一片灰暗不明,花了畢生的力氣才把自己的蚌殼撬開一絲,吐出一粒既不規則又不圓潤、其貌不揚的珍珠。
潛岳渾身驀地一震,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她近乎錯愕地睜大了眼,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一頭褪色一般的灰發。
李祎把彭彧放在額頭的手輕輕塞回了被子裏,夏天已不知不覺接近尾聲,夜裏早沒有那麽熱了。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在你眼裏,我是個随意傷害凡人性命的王嗎?”
九淵自知失言,緊緊地抿住了嘴。
李祎站起身踱出幾步,又似是不舍般回頭看了一眼:“我出去走走,你看好他。”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房門又無聲無息地合上了。就在門合上的一剎那,彭彧倏地睜眼,清醒得好像根本不曾睡着過。
潛岳呼吸一停,有那麽一瞬間他沒有焦距的雙眼對上了她,讓她幾乎以為自己被發現了。轉念才想起他看不見,忙躍下地來,輕聲道:“少爺。”
彭彧似乎并不意外她在這裏,緩緩坐起身,眉心擰着細微的褶皺。潛岳又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少爺,我們走嗎?”
彭彧沒答,卻摸索着下了床,潛岳忙朝他遞去一只手。他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手停在門前猶豫了一下,随後猛地拉開——
一道白影長身鶴立地停在門外,逆光站着,影子被走廊裏微弱的燈光映得模糊不清。
潛岳手裏的刀終于“嗆”一聲出了鞘。
九淵目送自家龍王離去,龍王交待“看好彭彧”,這位耿直的護衛就身形板直地戳在了門口。他後背貼牆,眼神因為無處可投而略顯渙散,走廊的窗子裏漏進些許星光,映着樹影,斑駁地投在他腳下。
忽然他被某種聲音驚動,一扭頭看到房門開了,彭彧晃晃悠悠地從裏面出來,站在門口伸了個懶腰,似是随手把門帶好。九淵詫異地瞧了他一眼,開口問:“怎麽醒了?”
彭彧顯然被吓了一跳,“嚯”的一聲跳開,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搞什麽啊你,半夜三更待在人家門口?欺負我瞎?”
九淵抿了抿唇,覺得有些委屈,下意識地替自己争辯:“沒有。”
他這蒼白無力的争辯實在難以敵過彭少爺的口若懸河,這位少爺只怕是有點起床氣,一時間唾沫星子亂飛,差點把九淵淹死在裏頭。終于他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對方的長篇大論:“你起來幹什麽?”
“哦,”彭彧好像才想起來正事似的,“我要去解手。”
九淵認真打量了一番他沒有瞳孔的眼睛,着實怕他一不留神栽到茅坑裏去,沒忍住好心了一番:“要我扶你嗎?”
“哈?”彭彧露出一個過分誇張的驚吓表情,“扶我?扶哪兒啊?上面還是下面?”
九淵:“……”
一句話成功讓這位龍護衛閉了嘴,彭彧無所謂地一擺手,絲毫不覺自己的行為有多混賬。他轉身往九淵的反方向而去,貼牆一路摸着走,再次把對方沒問出口的問題噎回了嗓子裏:“認路,白天去過!”
九淵有些無語地捏了捏眉心,看着某人大搖大擺的背影,突然有某種直覺蛇一般順着脊背一路爬上了頭頂。
不對。
方才他們進去的時候,看到彭彧分明是和衣睡的,怎麽現在反而只穿了一身單衣?難道出來解個手,還要特意脫衣服嗎?
那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轉角,九淵霍然瞪大眼睛,猛地一腳踹開房門——
“你怎麽又回來了!”潛岳發出一聲低喝,手裏的斬鬼刀出鞘後嗡鳴不止,雪亮的刀刃仿佛某種食肉飲血的兇獸鋒利的爪牙。她一把将彭彧攔在身後,目光不躲不閃地迎上了來人,胸腔裏有一股憋悶已久的火氣燒得血脈沸騰,竟讓她一時不知道害怕。
李祎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正冷冷地盯着她瞧,眼裏的琥珀比任何時候都凝固得徹底,嘴角甚至挂着一絲不明顯的譏笑。他輕蔑地瞥了一眼潛岳手裏的刀,語調不急不慢地開了口:“這麽晚了,二位要去哪裏?”
“去哪裏也用不着你……”
“潛岳,”彭彧聽聲音已經判斷出了來人是誰,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冷靜地發號施令,“你打不過他,你退下。”
“……少爺!”
“退下。”
潛岳心不甘情不願地退開一步,目光依然戳在龍王臉上,恨不能将其燒出一個窟窿。李祎便上前一步,一腳踏進門檻,在彭彧面前站定。
“你不該出逃,”他說,“我本來還想留你一命。”
彭彧倏一皺眉,從這話音裏聽出了一絲怪異:“如果你沒有在我門前站着,我剛才只是開門透透氣而已。”
“是嗎。”李祎嘴角的譏笑翹起一個更加明顯的弧度,可惜彭少爺看不到。他慢慢地擡起手,五指利爪齊出,悄無聲息地往彭彧臉上抓來。
“少爺!”
潛岳整個人随聲動了,她右手裹挾着淩厲的拳風朝李祎面門砸去,對方似乎不屑于她這撓癢癢一般無力的攻擊,漫不經心地擡手一擋,卻不想那只是虛晃一招,斬鬼刀不知何時被她換到了左手,自下往上地一挑,“刺啦”一聲,鋒利的刀刃割破龍王的袖子,直接斬到了皮肉!
于此同時,她右拳擦着對方耳廓揮出,借着慣勢将手中緊握的信號彈猛朝走廊窗口扔出!
李祎臉上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惱火表情,眸色一沉,渾身爆發出一股罡風,将潛岳連人帶刀掀飛了出去,同時用沒有受傷的手往身後一抓,那枚即将破窗而出的信號彈就被他生生地在半空捏散了!
信號彈陡然啞火,“噗”的一響徹底灰飛煙滅。潛岳連退數步才堪堪站穩,眼看着最後的退路也被截斷,整個人呼吸一停,随即不畏死活地再次向對方擊去。
彭彧瞪着一雙眼,只能感覺到身邊不斷有氣流襲來,卻根本看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麽。緊接着他聽到“咚”的一聲巨響,伴随着潛岳不可抑制的痛哼,什麽東西七零八落地碰翻在地,雜亂無章地響成一片。
他沒有料到李祎真的會出手傷人,一時間所有的疑惑不解都化作直沖腦門的火氣,他以為同行了一個多月,他們已經算朋友了,誰料撕破臉皮時竟這麽毫不留情!
他才跟潛岳說了想信他們一把!
一口悶氣梗在喉間,窒息了一秒才噴薄而出:“你他媽有種沖我來!欺負女人算什麽好漢,就你這垃圾也配當龍王?”
李祎似乎成功被他激将,立刻放過爬不起來的潛岳,轉而用鋒利的龍爪捏住了彭彧的脖子。彭彧只覺一股大力卡在自己脆弱的喉嚨上,兩側頸動脈被死死按住,血流一絲也不能通過那鉗制抵達大腦。
意識如潮水般退去,他發不出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雙手綿軟無力地扣住對方的手腕,只覺那冷硬似鐵的腕骨是如此陌生——
“彭彧!”
九淵一腳踹開房門,便見滿室狼藉,窗子大敞遙開,客棧裝潢精美的格架幾近傾倒,上面擺放的物品掉落下來,掩住了一個昏迷不醒的人。他瞳孔劇烈收縮,慌亂地将潛岳抱出,只見她額角鮮血迸流生死不知,終于忍不住發出一聲龍吟似的咆哮:“王!”
早已出了華州城,正在沿河溜達的李祎被這一嗓子驚動,驀地擡頭,心髒“咯噔”一聲,不祥的預感攥住了他。他瞬息千裏地返回客棧,一閃身出現在九淵面前,眼神飛快地四下一掃,不用問就知道這裏剛經過一場惡戰。
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彭彧的身影,他一顆心猛地沉進了冰冷的雪水,近乎艱難地克制住自己行将爆發的情緒,蹲下身來,指尖微微顫抖着試了一下潛岳的鼻息,随即稍松一口氣:“她不要緊。”
青光從他掌心傾瀉出來,傷口瞬間便止了血。九淵驀地起身,化作龍形從窗口追了出去。李祎把潛岳小心地放在一邊,目光順着地板縫往前鋪展,最終在靠近門口的地面上發現了幾滴不屬于潛岳的血跡。
他用指尖沾了一點,放在鼻端細細地揉搓,随即瞬間眯起龍目。耳邊傳來一聲壓抑的龍嘯,九淵裹挾着狂風席卷而回,目眦盡裂地怒吼:“他們跑了!”
他簡明扼要地敘述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眼眶通紅,狠狠地一咬牙:“都是我沒有看好……”
“不怪你,”李祎站起身來,已飛快地推算出了大概,他盡可能平靜地說,“應該是個幻境迷惑了你,你看到的那個‘彭彧’是假冒的,八成還有人假冒了你或我挾持走了真的彭彧。連我也沒有覺察到他們靠近,對方修為一定非常高,不過他似乎受了傷,有血……應該可以順着氣息追……”
他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看到一道金光自窗口飛入。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見那金光一閃,一張仙氣缭繞的信紙徐徐展開,紙上不同于人界的文字一點點浮現出來。
他看清了那紙上的字跡,瞳孔猛地收縮,幾乎是臉色鐵青地将信紙一把抄在手裏。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五指不可抑制地攥緊,信紙瞬間在他手裏化為粉末。
“去找……”他緊緊地咬住牙關,每一個字都仿佛在齒間刮擦了數次才艱難地掙脫出口,伴着灼燙的呼吸山呼海嘯般噴發而出,“天涯海角,掘地三尺也給我把他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