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乾坤眼(四)
彭彧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他慢慢找到了控制身體的感覺,先是動了動手指,摸到身下是柔軟的床榻, 緊接着他睜開眼睛, 發現視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黑暗。
眼睛似乎已經有了一些光感,但也僅限于此, 周遭是個什麽狀況基本看不清楚。他一挺腰坐起身,被子随着他的動作滑落下去, 直覺告訴他自己絕對不是在客棧裏。
他摸索着下了床, 貼着牆根一路摸到了窗戶, 手指在窗棂上游走一圈,僅憑觸感來看,這雕花技藝恐怕相當精湛, 很有可能不輸于他們彭家制造。
看樣子,迎接他的并不是陰森森的地牢,而是溫暖舒适的“貴賓待遇”。
他忍不住“啧”了一聲,有些佩服對方的大手筆。他手掌慢慢在窗子上扣緊了, 随後猛地一推——
窗外徘徊的風“呼啦”一下鑽了進來,帶着一絲厚重的潮氣,撩過他鬓邊略顯淩亂的發, 親昵地擦着他的臉頰揉過半圈,繞着他打了個旋,徐徐地散了開去。
彭彧一怔。
他記得他們到華州那日并沒有下雨,除非是他已經渾渾噩噩地睡了好幾天, 可夢裏并沒有任何因疾風雷鳴而産生的詭異聯想,他更傾向于自己只睡了一宿,脖子上未消的痛楚也能證明這一點——姓李的玩意手勁真大。
他皺了皺眉,感受着窗外的風打在自己臉上,總覺得這潮濕程度有點過頭了,而且氣溫似乎比昨天高了很多。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他一時間有點難以适應這種潮濕悶熱的氣候。
同時他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早年随商隊南下時他感受過這種氣候,再加上奢華程度不輸于彭家這一點,在他腦中浮現出來的地點就只有一個:當朝京都,金陵。
得出這個結論以後,他瞬間倒抽一口冷氣,他竟然一夜之間被轉移了這麽遠,那還能有人找得到他嗎!
心髒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他強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重新将注意力轉移到當下——既然窗子能打開,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出去?
可對方既然把他關在這,身邊甚至沒有人貼身看着,就一定是有萬全的打算,按理說不會出這麽大的纰漏才對。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順着風的來向試探似的把指尖一點點往前遞。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什麽東西阻擋住了他,他略微加了一點力,瞬間被彈了回來。
彭彧心下了然,同時心頭微沉——這應該李祎他們說的“結界”,他被困在了這間屋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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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索了一會兒,沒有再貿然去試探那個結界的強度,畢竟他一屆凡人沒有龍皮糙肉厚,實在太容易死了。
彭少爺并不想平白無故玩沒自己的小命,于是他十分知進退地撤了一步,繼續貼着牆一寸一寸地摸過去,大致在腦中把這間屋子勾勒出一個形狀。
地方不小,挺寬敞的,家具擺放的方位很是講究,有桌有椅茶具齊全,窗戶能打開,門卻不能。他繞了一圈最後回到床上,拿手撐住額頭,覺得事态非常嚴峻。
同時一股怪異的感覺再次冒出頭來——他總覺得抓他的那個人并不是李祎。
他仔細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定這念頭不是因為他對于那條龍盲目的信賴與莫名的好感。以他目前對李祎的了解,他覺得那條龍不是一個出爾反爾的人,他答應過的事一般都會做到,也不會輕易對自己人置氣,因此他突然對潛岳大打出手的行為就非常值得懷疑了。
就算這些都是自己接觸他不久産生的片面感受,可他對九淵總不可能是假的,九淵明确表明了不想看到潛岳受傷,龍王總不能前腳剛答應,後腳就食言吧。而且……當時九淵在哪裏?李祎分明說讓他“看好”自己,九淵怎麽可能一直到潛岳受傷都沒有出現?
再有一點,李祎說話的語氣。當時他太過心急忽略了這些,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那好像并不是他平常的語氣,怎麽聽都透着一股子傲慢譏诮似的怪異。
李祎這個人雖然骨子裏也傲,卻絕對不會這麽明顯地表現出來的。
彭彧摸了摸下巴,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跟龍王所有的對話,實在不認為他要這麽大費周章把自己擄走——畢竟他都說了願意把眼睛給他,如果他真想要,直接答應他豈不方便得多?先是長篇大論地表了一番衷心,又在床頭猶猶豫豫地磨蹭了一會兒,最後才殺了個回馬槍,何必呢?
那個“李祎”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搶他,是不是也趁着他眼瞎暫時失去了“看破僞裝”的能力,才趁虛而入?
這想法甫一冒出,他腦子裏仿佛過電似的燙出一線——一切都說得通了,所以那個人絕對不是李祎!
摘清了龍王的嫌疑,彭彧渾身舒暢得汗毛都要炸起來了,瞬間連自己深陷虎穴都不覺得有多危險。在他看來只要姓李的不玩出“背叛”這種出格的戲碼,其他的小毛病他還是能包容的。
随即他立刻壓下即将翹起的嘴角,神色倏地沉靜下來——如果兩條龍還跟自己是同盟關系,那麽他大概是落到了“那夥人”手裏,之前那夥人跟仙家的關系尚且存疑,現在他幾乎可以确定,他們就是仙家派來的走狗。
目前來看憑他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只怕有些困難,那麽他要通過什麽方法把自己的方位告知李祎他們?
他皺着眉認真思索一切可能性,忽有叩門聲突兀地傳進他的耳朵。他出于本能地沒有吭聲,對方也顯然沒想征求他的同意,自顧自地走了進來,停在不遠不近的地方,随後是食盒打開以及碗碟碰撞桌面的聲響。
“醒了,”那女聲平鋪直敘地開了口,“吃飯吧。”
彭彧歪了歪頭,盡管對方已經極力壓制,可他還是聽得出她聲音裏透出的一股軟糯的江南氣。要是放下彼此身份不談,他還是得承認這聲音挺好聽的,就是多少有些平板,過分冷漠了。
給他送飯的女子就撂下這麽簡簡單單五個字,随後一言不發地走人,并帶好了房門。
彭彧聞着飯菜的香氣吞了一口口水,起身往桌邊走去,卻忽然一矮身,貓腰蹭到了房門前。他抽出頭上那根價值連城的玉簪,悄悄摸到門上半部分镂空的最下一格,拿簪子尖的那一端戳了戳上面糊的窗紙。
戳不破。
跟他試窗戶同樣的感覺,好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擋了他,而不是窗紙有多結實。
他悻悻然返回桌邊坐下,也沒心情再束頭發,索性從身上随便摸了一根發帶,草草地紮在腦後。
随即在自己左手袖口上擺弄了幾下,從繁複的銀線刺繡裏抽出一小截純銀的薄片,往每個碗碟甚至茶杯裏都插了一插——然後愣住了。
以他現在這個視力,就算真試出來有毒,他也看不着銀變黑啊。
他有些無奈地一捂額頭,随意地聞了聞銀片,沒聞出什麽名堂,只好又自嘲地收了回去。他手指無意識地摸着筷子,同時在心裏想:他們現在是想殺我,還是想留我?
腦中突然回想起了九淵說的兩句話:
“您現在要他的眼睛也沒用,乾坤眼在徹底蘇醒之前是無法做鏡的。”
“至少您能保全他的性命,那些人是不會顧及這些的。”
“他們”的目的是乾坤眼,也就是說,他們現在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是在等乾坤眼徹底蘇醒,等那一天到了……
彭彧瞬間倒抽一口冷氣,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寒顫,一股涼意從脊椎直蹿頭頂,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他徹底複明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怎麽辦?
要幹脆戳瞎自己明哲保身嗎?可那樣對方一定氣急敗壞,他只怕要像柳衆清一樣,落得個淩遲處死挫骨揚灰的下場。要跟對方拼了嗎?可他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怎麽可能打得過勢力強大的對手?還是說……
他定了定心神,以最快的速度條分縷析,排出一切不可能的方案,為自己選擇了唯一一條或許可行的出路——裝瞎。
反正對方沒有他“看破一切僞裝”的本事,只要他裝得足夠像,也許可以騙過他們的眼睛。他們在沒确定自己完全複明之前,是不敢貿然殺他的,畢竟乾坤眼兩千年就這麽一雙,怎麽都要謹慎一點。
彭彧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飯菜的香味見縫插針地往他鼻子裏鑽,饑腸辘辘的胃叫嚣着抗議起來。終于他執起筷子開始狼吞虎咽——反正那幫人現在不會殺他,也就不可能在飯菜裏下毒。
他不知道自己的時間還剩下多久,又能瞞住對方多久,他好像終于被水流推到了深淵的盡頭,再往後一步就是萬劫不複,所以他必須卯足了勁兒,從這吃人的精美牢籠裏掙脫出去。
他對“死”沒什麽畏懼,對“生”也沒什麽過分的向往,可他并不想平白無故地消失在這裏,死得那麽憋屈。
天界無所謂白天黑夜,金烏永遠在這裏伸展翅膀。衆神無所謂休憩忙碌,永遠嚴苛且一視同仁地注視着世間,居高臨下地向萬物生靈投以冷漠且不近人情的目光。
白龍在這冷厲的注視之下直沖天際,攜卷的風驚動了天上缱绻的雲,仙宮外缭繞的雲霧被輕輕掀開一角,永遠寧靜祥和的莊嚴之所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破綻。
他化作人形落在仙宮外,順臺階走進那雲霧深處氣勢恢宏的宮殿。這裏不知是哪一位仙長的居所,他不認得,也不需要認得,仙籍那長長一卷列滿了道貌岸然的仙號,仙人們真正的姓名卻深深隐藏在金光四射的仙號之下,成了拖在身後的影子。他們時刻高傲地擡起頭顱,誰也不會低頭看一看腳下的塵泥。
唯一垂下目光的時候,便像現在這般站在高高的宮殿之上,用隐藏在溫文爾雅之後的眼光藐視着芸芸衆生。
仙風道骨的仙人負手而立,臉上無懈可擊的微笑仿佛一張千百年不曾剝落的畫皮。李祎擡頭注視着他的雙眼,畫棟飛甍自動在他眼中變成無足輕重的遠景,一寸寸從視野中抽離。衣袂翩飛的仙長在琥珀色的龍目裏投下一個青面獠牙的倒影,李祎一字字地開了口:“信是你傳給我的?”
仙長慢慢地點了頭,說起了噓寒問暖似的開場白:“一別經日,龍王英姿不減。”
“你想要什麽?”李祎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驅趕他的腳步,“你們已經拔了我的逆鱗,抽了我的道行,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龍王息怒。”仙長依然拖着不緊不慢的腔調,好像生下來就被設定以既定的語速,不會快一分,也不會慢一毫,“日前多有得罪,小仙代衆神向龍王賠一聲不是,只不過……我們也是依天道行事,龍王沖撞帝座,而衆神仁慈,念在您長久以來庇佑萬靈的份上,才免您死罪。故龍王還是不要過分苛責小仙了吧。”
李祎眼皮狂跳起來——這番話說得多好聽,衆神仁慈,甚至連沖撞帝座的重罪都能網開一面,于情于理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三言兩語将天地逆轉,是非颠倒,什麽因與果,對與錯,通通不在考量的範圍之內,只需一個“沖撞上神”的由頭,他便活該受拔鱗之苦,椎心之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縱有毀天滅地的萬般怒火,此刻也只能和着血往肚裏咽。“小仙代衆神”,五個字已表明了衆神的立場,這仙宮之上就是九重天闕,無數雙審判的眼睛盯着他,沉默地注視着這一場毫無公道的談判。
“你到底想要什麽。”李祎又輕輕地重複了一句,甚至露出一個春風化雨似的微笑,一切屈辱與不甘被硬生生壓進皮肉,刻進那根寧折不彎的脊骨。
“龍王雖行事沉穩,但畢竟年輕氣盛,衆神唯恐有失,遂令小仙出面幹涉。不過經多方考量,龍王确有經天緯地之力、廣納四海之心、庇佑萬靈之責,故衆神決定可以将乾坤鏡暫交龍王保管,并利用此鏡早日尋齊四神遺留的聖物,鎮壓趁機作亂的妖鬼,還天下太平。”
李祎唇邊笑意加深,他從未聽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時間竟啼笑皆非地忘了反擊。說到底不過四聖之一屬于他們龍族,半片青龍鱗在他手裏,什麽衆神衆鬼,真是荒唐得可笑。
“是嗎,”他微笑着點頭,“那便多謝衆神擡愛了。”
“不過——”仙長忽将話風一轉,“聖物分布得過于分散,龍王此行不知需要多少時日,而今時局動蕩,沒有乾坤鏡對天界來說是一大損失。不知龍王是否有法子暫時彌補這個空缺,吾等将竭盡全力支持龍王,壓制天地間作祟的妖鬼。”
李祎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內心翻騰的岩漿已悉數注入大海,冷卻化作堅硬的石頭。他面無表情地一震袖口,一個精致的錦囊朝對方飛出:“八十一片眉心鱗,雖然作用不比乾坤鏡,也夠你們用一陣子了。”
龍生來而有天目,眉心之鱗覆于天目之上,待龍死後将鱗取下,此鱗依然有天目之效。八十一片龍鱗疊加,或可窺破上神的仙法、妖王的僞裝。
仙長從鼓囊囊的錦袋裏拈出一片,每一片龍鱗都被縮到了指甲蓋大小。他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多謝。只是——這龍鱗依然不比乾坤鏡,所謂等價交換,龍王給了我們一面堅不可摧的‘盾’,是否再添一杆無堅不摧的‘矛’呢?”
天界日長似歲,人間光陰如梭。眨眼彭彧已在那精致奢華的牢籠裏待了七天,除了每日照舊有人來給他送飯送水,那些人仿佛死了,連根頭發絲都沒有露出來。
他負手站在窗前,一頭黑發未束,随意地披散着,臉上表情堪稱沉靜似水,眉心的褶皺卻悄悄洩露出一絲波瀾。
這七天裏他的眼睛早已好了,不僅恢複了白日的遠眺千裏,甚至在晚上也能夜視如常。他終于擺脫了糾纏了他二十年的夜盲,內心卻毫無喜悅之意,只有不斷逼近的危機感将他攥得時刻緊繃。
雖然他裝瞎已經裝得爐火純青,可整日閉着眼也始終不是辦法,他害怕夜晚有人來扒他的眼皮,甚至都不敢睡熟,強迫自己一直保持在淺眠狀态,不管身心都已疲憊不堪。
這些天他用盡各種辦法向外界求救,可除了他在房間裏的時間尚且能自由一點,只要他出了屋子,哪怕上個茅廁都有人在旁邊盯着他拉了幾坨屎。他“無意中”弄掉自己的玉佩,“不小心”在什麽東西上刮破手指,全被那些看守他的人第一時間警告他不要搞出什麽小動作,沒有人會來救你的。
雖然彭彧不願意承認,可他們确實說得沒錯。
他也知道李祎為什麽沒來救他——太遠了,就算龍鼻子再靈,也不可能在遙遙萬裏之外聞到他手指上那一丁點的血氣。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在皇宮裏,天子腳下,無疑是最安全的“燈下黑”。
誰會懷疑墨龍一族守護的皇室、沾滿煙塵氣的凡夫俗子會與超脫凡塵的仙人互相勾連?
龍王想不到,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離天子這麽近。如果不是窗外俨然的宮牆殿宇、亭臺水榭,早朝之時隐隐傳來的山呼“萬歲”之聲,他幾乎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細雨一絲絲飄落,輕如牛毛,穿過結界暈染在他衣服上。那結界像一層薄薄的膜,籠罩着這間屋子,外界的東西——風、雨、鳥雀甚至人都可以來去自如,唯獨他不行。除了“三急”時門口處的結界會打開,餘下的時間,他就像被罩在透明的罩子裏,供外人随意觀賞。
叩門聲驟然驚醒他腦子裏時刻緊繃的弦,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緊閉雙眼,嘴角重新挂上吊兒郎當的笑意,伸手在窗子前接着不時飄落的雨絲。聽到那人走近了,便開口道:“下雨了吧?勞駕幫我關個窗行嗎?”
由于結界的存在,他只能開窗,不能把手伸出去關窗。好在“照顧”他的女子十分敬業,對他各種無理取鬧的要求沒有任何不滿,哪怕一天讓她關十次窗,她也不會表現出一丁點的不耐煩。
此刻她又關好了窗,為茶壺裏添滿水,一言不發地走了。
彭彧安靜地待在房間裏等待雨停,一直等了小半個時辰,太陽終于重新占領了至高地。他再次推開窗子,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一樣東西——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正是九淵之前送他的那一顆。
軟禁他的人似乎太自負了,認定他一屆凡人不可能從這牢籠裏掙脫,甚至連搜身都沒有搜。他從房間裏各種地方找了一圈,終于從香爐上找到了一點鐵,掰下一個小尖來,花了七天時間在夜明珠上鑽了一個洞。
之前離開利州的時候,龍王在那顆夜明珠裏放了一簇龍火,使之在晚上可以像他的“亮瞎眼”一樣亮,畢竟路上一直帶着油燈還是多有不便。後來他為了提早适應瞎子的生活就沒怎麽使用這顆夜明珠,被關在此地良久,倒是發現這珠子有一點特殊的用處。
或許是珠子材質特殊,或許是那簇龍火有些法力,他發現珠子可以部分塞到結界外面。于是他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從随身攜帶的香囊中取出一枚層層包裹的信號彈,裝進他在夜明珠上挖出的小洞裏。
雖然被龍王說香囊難聞,可裏面畢竟有重要的東西,他寧可換成了無香的香料,也沒敢真的把香囊扔了。
那枚信號彈是特質的,只有遇明火才會點燃,是危機關頭救命用的。信號彈炸出的煙霧是特殊的紅色,可以蹿得極高,不論白天晚上,方圓百裏都能看到。但因為使用的材料太稀少,價格過于昂貴,一枚信號彈大概等價于一個彭宅,所以他長這麽大還一次都沒有用過,也不知效果是否真的屬實。
如果信號彈啞火,那他就失了唯一一次逃出生天的機會,如果信號彈成功上天,幸運的話可以直接招來李祎他們,最差也會驚動金陵的彭家商隊——他算計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此時正有一支商隊在金陵停留。
反正他的商隊不畏懼硬闖皇宮,能不能進得來另說,但只要能制造出騷亂,總能争取到一線生機。
不過他還是希望能直接引來兩條龍最好,他也不想平白無故損失自己的商隊,害那些兄弟送命。
他深吸一口氣,拿着那枚裝填了信號彈的夜明珠,開口已經被他牢牢地捆紮結實。他拆了自己的發帶,将細線擰成一股系在信號彈的引線上,用油燈裏的油浸潤一遍,将線頭一端纏上自己手指,拿着夜明珠在窗前站定。
雨已經徹底停了,因為下得不大,地上沒有什麽積水。他不敢有任何閃失,如果錯失這一次機會,他恐怕真的要死在這裏了。
但只要信號彈上天,那些人一定第一時間知道是他做的,他眼睛已經好了的事怕是再瞞不住,對方勢必會要他的命。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已經退無可退。他推算不出從“他們”察覺到自己搞鬼,到他的人來,這中間的時間差有多久,可能在這個時間裏他已經死透了。
可他別無選擇。
他再次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裏的珠子抵上結界,薄薄的膜頓時泛起漣漪。珠子順暢地塞出去半顆,同時他感到一股阻力,那“薄膜”将破未破,堅如磐石又韌如蒲葦。
他一咬牙,拿掌根抵住夜明珠将它向外推去,推出得越多,受到的阻力就越大。他幾乎出了一腦門的汗,好像自己在對抗的不是看似一捅就破的膜,而是座青銅鑄造的巨鼎,或者高聳入雲的山。
手臂上青筋暴起,因為太過用力,他甚至直打哆嗦。腦中沒由來想起李祎在陳州接住城門匾的事,心說自己要是能有他一半的力氣,早把這珠子推出去了。
珠子和結界還粘連着那麽一絲,他想起李祎的時候,心裏有根弦忽然重重一跳,胳膊一抖,瞬間發出的力量終于徹底把珠子推了出去!
結界震顫旋即平息,夜明珠落在窗框上磕了一下,蹦跳着落到了外面鋪就的青石板上。手指上纏繞的線輕輕一扯,他連忙攥緊線頭往回一帶,将滾動的珠子穩住了。
他牽着線頭讓那信號彈豎直向上,随後慢慢地放松細線,讓它在沒有水的幹燥處鋪平,輕輕延伸上窗框。他用牙咬斷了多餘的線,擦着火折子,讓火苗落在了線頭上。
浸過燈油的細線一點即着,火苗順着設定的軌跡迅速向外燃燒,毫無阻礙地穿過了結界。彭彧一顆心砰咚砰咚地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看到火苗終于燒到了信號彈的引線,短短一截的引線上冒出火花,随即“噗”一聲輕響,跳躍的火苗不見了蹤影。
滅了?
他瞳孔劇烈收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有這麽倒黴。可還不等他脆弱的心髒來個自由落體,就見那夜明珠裏龍火一閃,信號彈上蹿出一股白煙,一道紅光倏地炸上天空!
夜明珠徹底崩裂開來,醒目的紅色煙霧伴随着巨響蹿上藍天,将明亮的白晝都映得紅了一瞬,如果有龍正在天上向下鳥瞰,很大幾率可以注意得到。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還沒等放松下來,就聽見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他激靈一下再次進入了應激狀态,想多拖一點時間,便裝作若無其事地開了口:“剛剛那是怎……”
誰料來人連說話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上來就是真刀實槍的招呼!
彭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警覺,大概人在危急關頭潛力真的是無限的,在刀風掃到他身上之前,他居然就往旁邊矮身一滾,匆忙地躲開了!
鋒利的刀刃徑直把木質的窗框攔腰斬斷,那平日裏給他送飯送水的女人發起狠來竟不輸須眉,拔起刀來再次往他身上招呼。彭彧狼狽逃竄,可他到底沒練過功夫,瞬間被逼到桌邊,眼前一花,閃着寒光的刀子直向他斜劈下來!
慌亂之中他退無可退,只能竭盡全力地一偏身,那刀自他右肩而下,直向他胸前斬去。他這一躲到底讓那刀刃入肉淺了三分,又被他胸前什麽東西硌了一下,沒能當場把他破肚開膛,繼續豁着皮肉劃過去了。
那枚銅錢!
對方一擊失利,動作明顯停頓了一瞬,彭彧也顧不上疼,忙撐着桌子繞了半圈,連撲帶跌地抄起茶壺沖她劈頭蓋臉的潑去。壺裏的茶還燙着,被潑到臉八成是要毀容,女人迫不得已後撤一步避開,彭彧又将那茶壺狠狠向她砸去。
女人似乎憤怒于他這小魚小蝦還敢撲騰,竟躲也不躲,任憑茶壺撞碎在她胳膊上。同時頂着如雨落下的碎瓷片一腳蹬出,整張桌子貼地平飛,把毫無防備的彭彧整個人拍到了牆上!
彭彧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沒有站直,桌沿直接頂上他腹部,他只覺自己差點被腰斬,五髒六腑齊齊跟着移了位。劇痛之下他連叫都叫不出來,渾身冷汗齊出,兩腿瞬間軟了。
那女人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飛身躍起踏在桌面上,結實的桌子“咔嚓”一聲生生變作兩半。彭彧登時跪地,卻見那人影欺身而至,一點寒光倏地襲來,手掌長的刀刃徑直刺入他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