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乾坤眼(二)
彭彧僵硬地提了一下嘴角,人卻全然沒動,似乎并不想遵從他的命令。
“我讓你看着我!”
陡然提高的音量夾雜着一絲不小心洩露出來的龍威,彭彧渾身一震,終于下意識地掀起眼皮看他,随即意識到什麽,又迅速錯開了頭。
只那一瞬間的視線相對,李祎還是看清楚了,并因此輕抽冷氣——彭彧眼裏漆黑一片,死水似的,竟然看不到瞳孔!
“你……”
李祎喉頭一哽,語調不自覺帶了顫音,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彭彧似是無奈地嘆息一聲:“別晃了,看不到。”
“你早知道會這樣?”李祎雙手撐住桌子,眸色微沉地低聲呵斥,“那你為什麽不早說!”
彭彧不緊不慢地把那茶壺蓋放下,終于不堪忍受眼睛的劇痛,擡手揉了揉眼皮,語氣十分平穩:“我說了你就不那麽做了?你從天上掉下來,傷都沒好就要出去找什麽騰蛇蛻和麒麟角,你比誰都着急,你覺得我能攔得住你?”
李祎張了張口,忽然發現他接不上話。腦中陡然回想起這些天彭彧晚上不肯掌燈,也許就是在提前适應盲人的生活,心頭沒由來狠狠一揪,滾到舌尖的話也變得蒼白起來:“我那是為了……”
“我不管你為了什麽,”彭彧說,“反正現在東西你都拿到手了,就差我的眼睛了,對吧?你想要你就拿去,趁着我還沒反悔。”
“少爺!”潛岳聞言倏地渾身緊繃,一個箭步沖到他面前,胳膊攔在兩人中間,目光如刀往李祎臉上戳去,“不準!”
彭彧一怔,随即啞然失笑,順着她帶起的風聲摸到她的胳膊,用力按了下去:“你又打不過他,別添亂了。”
潛岳卻不肯退開,依然擋在他面前。
“我不想要你的眼睛,”李祎的視線越過潛岳的肩膀,落在彭彧臉上,“如果可能,我寧願你不被任何人知道,也寧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你這麽說可就太矯情了,”彭彧一摸鼻子,“你們龍也興這麽煽情嗎?”
李祎卻全然沒有理會他這不合時宜的玩笑,眼中琥珀将對方的倒影牢牢包裹:“什麽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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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一愣:“嗯?”
“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找齊麒麟角自己可能會瞎?”
“這個……”彭彧支吾了一下,“大概是你找到第三、四塊碎片的時候吧,那時候有一點反應,等到第六塊的時候,就開始出現短暫的失明。”
李祎皺了皺眉,心說:為什麽會這樣?
按理說麒麟角和乾坤眼應該是完全無關的東西,他只是從仙界聽說騰蛇蛻和麒麟角是制作乾坤鏡的材料,難道這兩樣東西并不是仙人們随機選的,而是和乾坤眼确有什麽必然聯系?彭彧目前暫時失明,應該是因為同時受了這兩樣東西的沖擊,日後肯定還會複明,并且坤眼也要徹底蘇醒了。
他疑惑地打量着對方,忽聽他敲了敲桌面:“你現在是不是該告訴我,乾坤鏡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彭彧擺擺手讓潛岳退開,李祎慢慢在桌邊坐下,覺得此情此景也沒必要再隐瞞什麽,索性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
他清了清嗓子,找回自己的話音:“乾坤鏡就是一面鏡子,以乾坤眼為心,可洞穿天地間一切僞裝,任何妖鬼在此鏡下無可遁形——那日我的障眼法對你不生效,你也看到了。再添以騰蛇蛻使鏡堅韌可承萬鈞之擊,融以麒麟角驅邪鎮煞使妖鬼避之千裏,此鏡若成則震驚三界,如果被仙家拿去,從此以往人、妖、鬼永無寧日。”
彭彧直眉楞眼地問:“那不就是照妖鏡嗎?為什麽永無寧日?不是挺好?”
李祎聽聞此言,仿佛被什麽梗住,不知想起了何事,瞳孔竟微微地收縮了一下。半晌他才沉了話音:“你不明白,三界秩序存在已久,人、仙、妖之間存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乾坤鏡的出現勢必要打破這個平衡,有了這面鏡子,任何道行低微的小仙都可通過此鏡窺見妖鬼真身,那樣會無可避免地出現斬妖邀功的現象。”
彭彧理解了半天他話裏的意思,遲疑着點了點頭。
李祎這才繼續說:“雖然妖鬼擅作惡,可依然是世間之靈,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若仙家靠乾坤鏡一家獨大,妖鬼要麽被屠戮殆盡,要麽與仙人結契偷生,要麽奮起反抗,足以引起一場擾亂三界的混戰,勢必要連累到人間。而我龍族身為萬靈之首,守護世間之靈是不可推卸的責任,絕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不想坐以待斃,便只能先下手為強。”
潛岳坐在他對面,雖然暫時被彭彧鎮壓下來,可身體依然保持着微微前傾的緊繃,那是一種嚴陣以待的姿勢。她右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祎:“我不太相信你說的話,在我們正常人眼裏,仙人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既然沒有情`欲,何來‘斬妖邀功’之說?”
李祎雙手十指交疊,放松地搭在桌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咄咄逼人。他緩緩搖了搖頭:“你錯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活着的生物能徹底斷絕情`欲,不論仙還是神。”
他将視線投向遠處,輕輕地說:“不然天界還要什麽尊卑有序呢,人人都坐着龍椅不好嗎?為什麽還會有發號施令的人,和言聽計從的人?為什麽還會有天條這種沒用的東西?為什麽要時刻提防着仙人動了凡心,抓住一個,還要處以極刑以儆效尤?”
潛岳兩道秀眉扭在一起,似乎無話反駁。
“只是看對自己的約束是松是緊罷了。”他輕嘆一聲,“那些看起來德高望重、清心寡欲的人,實際上內心在想什麽,又有誰知道?人心隔肚皮,我們兩個現在面對面坐在這裏,是你想殺了我還是我想要你的命,誰又看得準呢?”
潛岳不自覺地錯開視線,指尖一顫,按在刀柄上的手陡然松了。
“沒想到你這龍王還挺能說會道的,”彭彧插話進來,“所以我現在知道了是有人想要我的眼睛,你為了不讓他們拿走,只能自己動手——那你拿到了,做成了乾坤鏡,又要把這鏡子拿去做什麽?”
這回李祎想也沒想地說:“如果必須這樣,我會選擇用它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想辦法毀了它。上一面鏡子在我不察之時被他們偷偷做成,我絕不能允許再有第二次。騰蛇兩千年蛻一次皮,麒麟的壽命是兩千年,乾坤眼兩千年現世一次,只要我毀了鏡子,就能保證兩千年內三界安寧。”
彭彧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上一面鏡子?也就是說,仙界已經有一面乾坤鏡了?”
“是。”李祎不知為何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壓制下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鑄造乾坤鏡只能一次成功,而那時他們太過倉促,材料不全,沒有騰蛇蛻和麒麟角,鑄成的就只是一面普通的乾坤鏡。沒有兩樣神物加持的乾坤鏡非常脆弱易碎,每使用一次都會破損一點,即便他們嚴格控制使用鏡子的次數,可日積月累下來,大概也破得不成樣子了。”
彭彧:“那你……”
“我不想要你的眼睛,”李祎打斷了他,“除非迫不得已。在那之前,我會再想別的辦法。”
他近乎倉惶地逃離房間,九淵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他們,也緊随而去。
“少爺……”
潛岳剛一張嘴就被彭彧擺擺手堵了回去,後者沒心沒肺地伸了個懶腰,捂嘴打了個哈欠:“什麽時候了?唔……愛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吧,反正我累了,準備睡了,你也回去吧。”
他慢慢摸到床邊,和衣躺了下去。潛岳仍不死心地說:“我們不走嗎?他說‘迫不得已’,可是……”
“走到哪裏去啊?”彭彧垂着眼皮,嘴角要笑不笑地一翹,“他們又不是人,你逃跑的速度能蓋過龍的腳程嗎?”
潛岳:“可我們不跑,豈不是坐以待斃?”
彭彧不知聽沒聽懂她說的那個詞,拿胳膊撐住頭,徹底阖上了眼,一只手搭在身側一下下扣着膝蓋,似乎是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爹告訴過我一句話——雖然我跟他接觸得不多,可他說什麽我都記着——他說人這一輩子,永遠要在知難而進和知難而退之間抉擇,有時候你別無他法,只能選擇前者,因為後路早就被截斷了。”
“既然如此不如從始至終往前看,管他身後有什麽,都不是你要考慮的。哪怕往前走只有萬二的幾率成功,也總比待在原地得強,畢竟你不動,水卻在推你,就算爬也不能被它推到深淵裏去。”
他緩慢而清晰地說着:“你看我爹,他在我娘那件事上選擇了知難而退,從此記了一輩子。後來他哪怕把我扔到濟人堂都沒放棄我,也算是那什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吧。”
潛岳張嘴想說什麽,終是斷在了喉嚨裏。
彭彧又說:“我跟我爹又不大一樣,你也看出來了,我這人沒什麽追求,大概就是那種……唔,懶得逆着水流往前走,又不想被往後推的人,所以偶爾還是得努把力,賺點小錢,養養家什麽的——你讓我跑,我肯定不幹,讓我主動把眼睛挖出來給他,那也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緩了口氣:“至于他們兩個怎麽處理這件事,我想信他們一把,看看他們是想把我拉上岸,還是把我推到深淵裏去。這麽多年我還沒看錯過人,雖然現在我瞎了,還是想信一下自己的直覺。”
“少爺,”潛岳整個人站直了,手裏緊緊地扣着那把斬鬼刀,“不管您做什麽決定,潛岳都會跟着您。我既然入了彭家商隊,那便生是彭家人,死也做彭家鬼,就算我打不過他們,也不會允許他們肆無忌憚地傷害您!”
“瞧你說的,好像我動不動讓你們出生入死了似的。”彭彧忍不住嗔了一句,随即笑了起來,“不過還是謝謝——哎,我真的要睡了,你回你房間去吧。”
潛岳點了點頭,意識到他看不見,只好又“嗯”了一聲。她慢慢退到門口,故意把房門關出些響動,人卻沒有離開,而是放輕呼吸貼門站着。
彭彧翻了個身,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似乎是睡着了。
潛岳這才狠狠一閉眼,輕手輕腳地攀上房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