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乾坤眼(一)
包間裏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屍體”,彭彧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枕着誰的胳膊壓着誰的腿,在滿室酒香之中,倒在地板上就睡了過去。等到被尿意憋醒,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徹底清醒之前還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自己不知在吃什麽東西,最後卻吃到了自己的頭發。他“呸呸”兩聲睜開眼,發覺自己好像真的在吃什麽東西,白蓬蓬的一撮沾滿了他的口水,濕噠噠的黏在一起,嘴裏貌似還殘留着兩根。
反正絕對不是頭發。
彭彧愣了半晌,随即倒抽了一口差點把自己噎死的冷氣,吓得三魂七魄都從天靈蓋蒸發出去了。那撮白毛似乎被他驚動,小幅度地在原地甩了甩,發出一聲不明狀況的“嗯”。
再然後,手臂長的小龍把自己蜷成個逗號,支棱着腦袋凝視自己被口水打濕的尾巴,足足一分鐘。
“哈……哈哈……”彭彧幹笑兩聲試圖抵賴,可齒縫裏還塞着根細軟的“罪證”,他忙不疊偏頭把毛吐掉,忽覺一聲壓抑的龍嘯刮過耳畔,眼前一花,臉頰一涼,白龍怒氣沖沖地把他掀翻在地,一陣風似的從窗戶卷了出去。
事實證明,彭少爺的臉皮龍爪子還是能撓破的。
彭彧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一捂臉,火辣辣的刺痛這才徐徐傳來。他忍不住一咧嘴角,朝着窗外喊道:“打人不打臉啊!”
包間裏就剩了他自己,他爬起來時好像有什麽東西從懷裏掉出去了,四下一找,看到正在腳邊,原是九淵送他的夜明珠——夜明珠還是那個夜明珠,不過裏頭多了一簇龍火,是龍王給添的,可惜沒怎麽派上用場。
他挑挑眉把東西收好,溜溜達達出了船艙,沒找到那條飛走的龍,倒是看到昨日那長得像“如來佛”的中年男人朝他走了過來。男人一眼看到他臉上血淋淋的“四道杠”,輕聲詢問道:“少爺,您的臉怎麽了?”
彭彧尴尬地打了個哈哈,沖他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大礙。
游船随意地停靠在岸邊,船上格外安靜,花燈熄滅,所有的賓客都已散去。彭彧直眉楞眼地四下尋摸半天,疑惑地問:“他們呢?”
男人笑眯眯地朝他一拱手,從袖子裏摸出個小玩意:“甲子商隊已經過河了,帶着那兩個孩子。您的護衛跟着那個灰衣服的先下了船,說是在附近轉轉。”
彭彧點點頭,接過那物件,是枚十分眼熟的銅錢,洗得幹幹淨淨拿紅線穿着。男人又說:“這是那個叫‘林景平’的孩子留給您的,說大恩不言謝,但願有機會還能再見到您。”
這小鬼頭還知道“大恩不言謝”。
彭彧不由得失笑,捏着那枚銅錢打量半晌,估計是小鬼趁他醉酒從他身上摸走又送回來的。彭少爺向來不喜歡往脖子上挂零零碎碎的東西,總覺得沒有什麽能配得上他高貴的脖子,這會兒也不知吃錯什麽藥,居然就把這僅值一個銅板的便宜貨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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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施施然負手下了船,可一只腳剛踩上踏板,眼睛就是一陣突兀的刺痛——
龍王氣呼呼地從船艙裏沖出來,只覺自己的龍生遭受到了極大侮辱,這凡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底線,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願在泡滿“甘霖”的河水裏湊合,拖着一條濕漉漉的尾巴貼河面直接飛出去五裏,終于找到一點勉強能入眼的水域,一個猛子紮進水中,拿爪子把自己的尾巴亂扒一氣,頓時扒拉下幾根被彭彧啃松的毛,随水流漂向遠處。
龍王冷着一張龍臉,很想就此把尾巴剁下來喂魚算了,好懸才堪堪忍住,一擺龍身躍出水面落在岸邊,化了人形搓幹淨尾巴上的毛,又仔仔細細洗了三遍手,這才呼出一口煩悶的濁氣。
李祎回到游船附近的時候,正看見彭彧捂着眼睛從船上下來。
這厮單手捂着一只眼,左顧右盼地朝四下打量,似乎在找什麽東西。李祎湊近了些,追着他的目光轉了一會兒,輕輕地問:“你在看什麽?”
他的語氣堪稱柔聲細語,可彭彧太過專注沒留意到他靠近,又因為剛剛禍害完龍王的尾巴心虛不已,大驚之下倒退一步,一腳踩在踏板邊緣,眼看着就要向波光粼粼的河水投懷送抱。
李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拉了回來,沒讓彭少爺在自己眼皮底下“濕身”,彭彧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面帶愧疚地支吾道:“你不生氣了?”
“本王不跟凡人斤斤計較。”龍王面無表情地背過手去,施然踱開步子。
彭彧啼笑皆非地瞧了他一眼,心說這人沒事裝什麽大尾巴狼,“本王”都出來了。他緊趕幾步追上對方,壓低聲音說:“我感覺最後一塊麒麟角可能在河裏。”
李祎略顯驚訝地挑了挑眉,掏出他那個小司南來,卻見司南直直地指向身後。他疑惑地轉身,發現司南……還是指着身後。
彭彧:“你這玩意又失靈了?”
李祎面色微沉,似乎想到了什麽,将随身攜帶的麒麟角半成品也拿了出來——果不其然,司南的指向立刻變了,勺柄活似色狼見了美人,“美人”停到哪,它就轉到哪。
李祎:“……”
還能不能好了!
彭彧憋了半天笑,終于欲蓋彌彰地發出一聲輕咳,伸手朝東一指:“那什麽,咱們往那邊走走吧。”
游船緩緩調頭開走,兩人并排沿着河道溜達,走了沒一陣便迎面碰上折返回來的九淵和潛岳。九淵目光戳在彭彧臉上,将那新鮮的龍爪印來回打量了好幾個遍,終于驚疑不定地向自家龍王投去詢問的眼神。
李祎目不斜視,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般跟他擦肩而過。
幾人最終按照彭彧的指示在岸邊某處駐了足,彭彧通紅的眼睛半睜不睜,疼得眼淚險些流下來,有些不堪忍受地吩咐:“就這兒就這兒,你們下去找找吧。”
龍王自然不肯下水去翻河泥,倒是九淵比較适合幹這種事。“不講究”的護衛十分不講究地把河底攪了個烏煙瘴氣,随即探出一顆灰撲撲的龍頭,甩去龍角上挂的一株水草:“沒有。”
“怎麽會沒有?”彭彧說,“難道在對岸?”
李祎沉思片刻,忽然屈指一彈,白光在河面燙出一線,水面劇烈地翻湧起來。他不知拈了個什麽法,河水随着他的動作慢慢向兩側打開,竟然讓出了一條路。
彭彧瞠目結舌地看着他跳進河底,拿着麒麟角四處試探。終于,手裏的麒麟角劇烈震顫起來,他五指虛抓,一塊深埋的黑色碎片破土而出,同時大地顫動,河邊浪花翻騰,眼看就要将他吞沒。
李祎趕在“路”關閉前躍上河岸,不慌不忙地掂了掂手裏的麒麟角,暗中舒一口氣。就在他準備把麒麟角徹底拼好之時,彭彧倏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語氣有些古怪地說:“那個……要不咱們先進城吧?反正你也拿到了,進了城再拼。”
李祎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只覺此人今天手心格外冷,眼皮也低垂着,看不出是何情緒。心裏沒由來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指尖一顫,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華州這地方,繁華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相比冼州卻規矩得多,東市西街井然有序,房屋鱗次栉比,百姓熙來攘往,透着一股蒸蒸日上的生氣勃勃。
彭彧初來此地,頗有些不适應。
冼州彭家一家獨大,天塌下來有彭家人頂着,因而冼州人基本懶散得出了蟲。城門什麽時候開什麽時候關全都彭家人說了算,小攤小販只要沒人投訴,愛在哪擺攤在哪擺攤。
而“鬼城”陳州和“瘟城”利州因蟲災所擾,守城力量形同虛設;安平那地方有個送子廟,每天來往的人太多,守衛稀松二五眼,只要你不長得人神共憤,基本看不出個所以然。
華州就不一樣了。
彭彧跟城門守衛對視了半晌,似乎都想從對方臉上看出點花來,後者皺了皺眉毛,一擡胳膊攔下他:“外地人吧?有路引嗎?”
“呃……”
彭彧腦門一涼,心說壞了。
路引這玩意他自然有,早年随商隊走南闖北,身上不可能不備着路引,關鍵這兩年他一直沒跑過太遠的地方,實在忽略了需要路引這檔子事,就忘了給兩條龍準備。
沒有路引是要被治罪的,雖然龍王不怕,可他也不想橫生枝節,一時間竟有點慌。
潛岳顯然沒懂自家少爺在擔心什麽,已經把包裹裏的路引掏出來遞給了守衛,那守衛一看,一邊眉毛頓時飛得老高——這路引簡直不像個路引,外皮精美奢華不說,裏面的文字竟然是用純銀燙上去的,一股濃濃的奢靡之氣穿透紙頁撲面而來。
要知道冼州沒有官府,彭家就算半個官府,所以這路引是他們自己生産的,按照彭少爺那個窮奢極欲的審美,自然要設計得與衆不同,讓人看一眼能記好幾個月。
彭彧正琢磨着要多少銀子能讓人把兩條龍放進城,龍王卻輕輕動了動眉尖,在彭彧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拿出兩份跟“彭家特制”一模一樣的路引,就是名字一個寫的“李祎”,一個寫的“李淵”。
那守衛用一種“有錢有什麽了不起”的眼光将四人打量了一遍,揮揮手放了他們進去。彭彧則用“會法術有什麽了不起”的眼神瞧着龍王的背影,咧了咧嘴,只覺這人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四人分頭行動,城裏城外逛了一圈,并沒有發現任何蟲或者幼童屍體。幾人在天黑之前回到客棧碰了頭,圍在桌邊面面相觑。
李祎不動聲色地瞧着彭彧,只覺這平日嘴巴不時閑的少爺今日話格外少,而且總是發呆似的盯着某處不動,比如現在——
彭彧拿胳膊撐着頭,不知在思考什麽人生,手裏擺弄着一個茶壺蓋子,在桌上骨碌碌地響。片刻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你不拼你那麒麟角嗎?”
李祎不置可否,反問:“我把它拼好了,你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彭彧似是疑惑地“嗯”了一聲,別過視線沒看他:“我能有什麽問題。”
最後一塊碎片歸位,麒麟角發出“嗡嗡”的震動,連帶着那個小司南也跟着顫抖起來。彭彧沒什麽反應地繼續捏着茶壺蓋,眼皮卻垂得更低,遠看幾乎是合上了。
李祎莫名覺得不太對勁,來不及檢查剛剛複原的麒麟角是否有異樣,心頭被某種不安攥緊,可怕的猜測冒出了頭。
他一把握住彭彧的手腕,那裏皮膚冰涼,脈搏卻快得驚心。彭彧渾身觸地似的一顫,就要抽回手,卻被他以更大的力道鎮壓,死死扣住。
李祎只覺逆鱗處的傷突兀地疼起來,滾燙的血回流心髒,卻像融化的雪一般冰冷。他近乎艱難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說:
“你擡起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