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河神祭(四)
李祎眼皮一陣狂跳,心說彭家人這都什麽毛病,簡直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
彭彧一看見那女人對李祎動手動腳,就知道大勢已去,連忙轉身朝着商隊方向大喊:“老葉!快管管你家夫人!”
一個男人應聲回頭,這人生得極其高大,比龍王還高出半個頭去,肩寬背闊,一身古銅色的腱子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往那一站,整個人就是一座山。
這人不鹹不淡地看了彭彧一眼,一道猙獰的刀疤他将整張臉斜劈為二,再溫和的眼神在他那張臉的襯托下也莫名兇惡起來,好在彭少爺“皮糙肉厚”,不怕讓他的眼神刮花了臉,只聽他說:“你都管不了,還指望我?”
好像是這個理。
女人絲毫不為彭彧“偷偷”打小報告的行為所動,手指在李祎臉上摸了一圈,笑眯眯地彎起了眼:“叫聲‘姐姐’來聽。”
李祎瞟了一眼彭大少爺被“蹂`躏”完的慘狀,三千歲的理智告訴他此刻只有順從方能絕地逢生,于是微微一點頭,琥珀色的龍目裏盛上兩碗笑意,從善如流地開口道:“姐姐。”
衆人:“……”
這龍王好不要臉!
彭彧和九淵同時驚了,前者驚于這人居然怕麻煩到寧可纡尊降貴叫凡人“姐姐”,後者驚于自家龍王才在人間混了一個月,就跟彭家人同流合污,修習起“厚臉皮術”了!
女人聖心大悅,十分親昵地拍了拍李祎肩頭:“真乖。”
彭彧忙不疊把倆人拉開,真事似的輕咳一聲,板起一本正經的腔調:“介紹一下,‘甲子’號商隊領隊人,花飛、葉榮。這位……我朋友,李祎。”
三人互相點頭示意,算是認識過了。
彭彧又說:“花姨,你們到了多久了?”
花飛朝商隊的方向努了努嘴:“中午到的,大件東西差不多裝好船了,剩下這一車金銀細軟,本來打算天黑之前過河,既然碰巧遇上你……”
彭彧趕緊打斷她,把兩個躲在身後的孩子往前一推:“那正好,幫我把這倆孩子捎到利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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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飛看了看林氏兄妹,又看了看彭彧,最後把視線落到李祎身上,來來回回轉了三圈,露出一個暧昧不清的笑容,輕輕地說:“少爺,你們已經修成正果了嗎?”
彭彧愣了一下,随即擰起眉毛:“睜大你的狗眼看看好嗎,這孩子多大,我多大?老子十三歲就生兒育女了?”
花飛眨了眨眼,愣是裝出一副二八少女的純真無邪來:“也許少爺天賦凜異呢?而且——那不還有個小的嗎?”
彭彧仰頭朝無辜的老天翻了個白眼,徹底不想跟這女人說話。
李祎在一旁頗有些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眉心,突然很想回龍宮安靜一會兒。那邊彭彧不耐煩地把孩子推給花飛:“送到利州一戶姓柳的人家,柳懷止。”
花飛抱起林景安,十分不客氣地在她臉上捏了捏:“我們可不從利州走啊,少爺。”
“改個道不行嗎,少爺的面子你都不給?”
“行是行,”花飛露出一個狡黠的笑,“不過,商人無利不起早,您給我們什麽好處呢?”
彭彧:“……”
真是親兄弟明算賬,居然算計到他腦袋上來了!
還不等彭彧想出個辦法讓這難纏的女人閉嘴,花飛就提前準備好了似的:“今天可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呢,您忘了嗎?今晚有艘游船從上游下來……”
彭彧一愣。
花飛見他沒有反應,登時輕嗔着跺了跺腳:“少爺您可真是沒有情調,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打算陪我們夫妻登船夜游嗎?”
彭彧嘬了一下牙花子,滿臉的嫌棄:“行了吧你,四十來歲的人了,裝什麽嫩啊。得得,那船什麽時候來,我去還不行嗎?”
花飛這才心滿意足地揚起下巴:“天黑就到,快了。咱們先往河邊溜達着。”
她說完便牽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跟葉榮并肩往鎮北的渡口去了。
彭彧四人落在最後,沿途無聊,他看着花飛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你說那孩子不是個傻的吧?怎麽不哭不鬧的。”
龍王瞧了他一眼:“也許她只是心大。”
“啥?”
“沒什麽。”李祎把滾到嘴邊的“其實你有時候也挺傻”給咽了回去,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這女人什麽來頭?”
彭彧支吾一聲,含混不清地說:“認真來講,她應該算是我奶娘吧……當時我出生沒奶喝,我爹滿城給我找奶娘的時候找到了她。她本來是一個什麽什麽樓的舞姬,賣藝不賣身的,結果那會兒讓個窮書生鬼迷了心竅,不但跟他上了床,還懷了人家的孩子。”
他十分腳欠地踢着路邊的石子,無辜的石子在路面上蹦來跳去,發出不甘不願的哀嚎。
“那書生哪裏娶得起她,得知她有了身孕愣是給吓得跑了路。她不死心,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結果出生就是個死胎。那個什麽樓也把她趕了出來,她無處可去,最後被我爹撿回家,給我當奶娘。”
李祎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彭彧如此遷就她的原因,想了想問:“那葉榮?”
彭彧:“葉大哥是後來跟她好的——葉大哥小她将近十歲,當着她面我叫他‘叔’,私下裏就叫大哥了。花飛呆在我家一直沒走,後來就加入了商隊,他們是在商隊裏認識的。”
李祎:“那男人身上殺氣很重。”
彭彧“嗯”了一聲:“我知道,他以前被仇家追殺,被逼得狠了,把那十來個人全都反殺了,臉上那道疤就是那麽來的。”
李祎挑了挑眉:“這種亡命徒你們也敢雇?”
“那有什麽不敢,”彭彧不以為意地一聳肩,“巴不得來這種,身手好、看着兇、手下不留情的,沒人敢惹。”
時間在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之中一點點溜走,天色暗了下來,鎮子裏卻開始熱鬧。許是因為今天七夕,又有游船經過,這會兒出來觀燈賞船的人格外多,幾人費了一點力才穿過人群擠到岸邊的渡口上。
整個渡口已經被彭家商隊包了圓,花飛從車上卸下幾壇好酒,賄賂了渡船的船夫讓他們靠邊站,讓出渡口等待游船。
沒過多一會兒,在人們的歡呼雀躍之中,那艘豪華游船閃亮登場,兩層的船身挂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燈,倒映在河水上,在漆黑的夜色裏格外灼眼。
李祎一看這船花裏胡哨、穿金戴銀的游船,無端聯想起了那輛挂滿雞零狗碎的馬車,眼皮狂跳起來:“這船……是從哪裏來的?”
彭彧嘿嘿一笑,咧出滿口白牙:“冼州。”
李祎:“……”
鬧了半天是自家的船,坐自家船游河,這群人還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這麽氣派的船除了彭家,方圓百裏也沒人做得出來。龍王搖了搖頭,對于彭家人的奇葩愛好實在理解不能。
河面被游輪的船頭破開,水聲激蕩,在船尾散開大片的漣漪。那船行駛到渡口附近,葉榮倏地飛身而出,高大的身軀在河面上來了一個靈巧的登萍渡水,雙手扣住船舷輕輕一扒,在人們的驚呼與叫好聲中一躍翻上甲板。
船上的護衛顯然訓練有素,見到有人不打招呼登船立刻做出防禦之态,待看清了來人,又不動聲色地迅速歸回原位。葉榮跟船上的人做了簡短的交流,那船便打了舵,四平八穩地朝渡口駛來。
游船在本不停靠的渡口停泊,清和鎮的百姓瞬間興奮得炸開了鍋。李祎被噪雜的人聲吵得有些頭疼,實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不等那船挺穩,便足尖點地,輕飄飄地掠上了高高的船身。
九淵盡職盡責地追随着自家龍王,跟在他身後飛身上了船。潛岳有些猶疑不定地瞅了瞅彭彧,可惜也不過猶豫了一秒,就果斷地“叛國投敵”,追着兩條龍去了。
彭少爺一個人被孤零零撂在原地,笑容僵在臉上,在河風中衣袍獵獵,身形蕭索。
彭彧挨了花飛好一通嘲笑,這才通過徐徐展開的梯板上了船,跟船上迎出來一個方頭闊耳的中年男人一陣寒暄,不緊不慢地在船頭找到李祎,用力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太不夠意思了你。”
游船重新起航,龍王眯着眼站在那吹風,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嗯”。彭彧伸了個懶腰,繼而把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好幾年沒出來坐船了,不提醒我我都忘了今天七夕,這段時間過得不三不四的。”
李祎一抽嘴角:“颠三倒四。”
彭彧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表示自己虛心接受——改不改另當別論。
兩人站了沒一會兒,就被招呼着進了船艙。船上除了彭家護衛,還有沿河一線各地的富人商賈。雖說這些地方相比冼州基本屬于窮得乞丐見了都要倒給錢,可彭彧作為一個資深的“奸商”,還是要不遺餘力地榨幹這些富人身上最後一滴油水——反正這錢他不賺,也不會被拿去做慈善,不賺白不賺。
船上歡聲笑語處處笙歌,美酒飄香美人坐懷,富人們每一口呼吸都吐出的是金子,吸進的是糜爛。彭彧這個富人頭頭則恰恰相反,手裏的“奢靡制造機”正耀武揚威地把河面攆得“嘩嘩”亂叫,鯨吞似的收斂着大把大把的錢財。
幾人進了船艙裏最安靜的一處包間,也沒要什麽陪酒的歌姬舞姬,開了幾壇好酒就開始互相勸罰。彭彧牙疼似的抽了口氣,就知道姓花的女人不安好心,每次見了面不喝個爛醉如泥根本別想回家見列祖列宗。
彭彧上來先被這婦唱夫随的花葉夫婦灌了三大碗酒,瞬間被噎了個眼冒金星,差點滾到桌子底下去。龍王甚至不需要人灌,作為一只壓抑本性多年的資深酒鬼,他還是頭一回在人間聞到這麽好的酒,登時被酒香勾了個五迷三道,拎起一壇往窗框上一坐,就着河風痛飲起來。
潛岳姑娘雖然肚量如山,可酒量就像愚公移完山似的一馬平川,幾乎也就比“一杯倒”強了那麽一絲,比“一碗倒”弱了那麽一線,早早在桌子底下躺倒,找周公徹夜長談去了。
九淵偷偷尋了個墊子給她墊在腦袋底下,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該攔一攔放飛自我的龍王,還是替叫苦不疊的彭少爺擋一擋酒。思來想去終于決定隔岸觀火,愛誰誰吧。
豪華游船彭家出品,必屬精品,穩得如履平地。幾人一直喝到後半夜,不知給河裏的水生動物貢獻了多少泡“甘露”,個個眼神迷離面紅耳赤,南北不分晨昏不辨,指桑罵槐指鹿為馬,除了九淵,在座的沒一個還清醒着。
這位心累的護衛擡眼瞄了一眼自家龍王,龍王看上去神色如常。可還不等他舒一口氣,就聽“神色如常”的龍王發生一聲暧昧不明的哼唧,一個倒栽蔥從窗框上栽了下來——
有人喝酒臉紅,有人喝酒臉白,龍王顯然是臉白的那個,加上他本身皮膚也白,一時間竟看不出這人到底醉了沒有。他站不穩的步子和搖晃的身形終于出賣了他,九淵哀嘆一聲,連忙上前扶住:“王,您醉了。”
龍王不置可否,也不知耳朵是否還在工作。他軟綿綿地揮開九淵,朝着彭彧的方向邁出一步——“咚”一聲,整個人撲在了桌子上。
九淵目不忍視地捂住了臉。
彭彧也被灌得三魂七魄都化在了酒裏,被這聲巨響驚動,艱難地一掀眼皮,看到面前白影,想說話,張口就是個酒嗝。他頭重腳輕地撐着自己的腦袋,總覺得一撒手,腦袋就要從脖子上咕嚕嚕地滾下去。
李祎把自己的臉跟桌面來了個親密接觸,只覺頸邊的傷漲得厲害,血脈奔湧着幾乎要燒起來了。他有些難受地皺起眉頭,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王,您悠着點,別把船壓沉了。”
他很想反駁一句自己有那麽沉嗎,随即發現舌頭完全不受控制,肉體和靈魂貌合神離,渾身一麻一癢,這才反應過來九淵話裏的意思。
最後一絲意識頑強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形,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化作鵲橋上一只飛鳥,在夢裏托着看不清樣貌的“牛郎織女”相會去了。
彭彧又打了個酒嗝,把卡到嗓子眼的酒液咽了回去,瞪着一雙迷離醉眼艱難地尋找焦距——半晌,終于發現面前少了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多了條一臂長、一臂粗,醉得天昏地暗的小白龍。
那龍半截身子擱在矮桌上,半截身子癱到地上,以一個十分難拿的姿勢囫囵大睡起來。旁邊不知哪個醉鬼看見了這一幕,指着他大叫“哈哈哈龍啊”,随即“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