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送子廟(二)
彭彧好說歹說勸住了柳家夫婦,并答應他們如果可能,替他們找“麒麟”求個孩子,或者能碰上有眼緣的孤兒,收養一個也行。
一行四人又在利州歇了兩天,彭彧把馬車和馬都暫存在客棧,車上那袋龍王沒吃完的紅棗也留給柳家,随他們處置去了,還順帶留下了一個柳衆清。
龍王擡手一道封印把他徹底拍在了玉簪裏,出來露個頭可以,活動範圍就柳家堂前屋後那麽大點地兒,想附身——門都沒有。不管這厮生前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有多麽十惡不赦,死後也不過一抔黃土,只剩個孤苦伶仃的魂兒,再翻不起幾番風浪。
至于他樂不樂意行使自己最後的一點權力——壓不壓他堂哥的床,那龍王就管不着了。
臨走之前龍王還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了彭彧一個問題:柳衆清和柳懷止都跟彭少爺是同輩,倆人一個而立一個不惑,為什麽彭彧才剛及弱冠?
彭彧撓了撓頭,告訴他自個兒祖父是老來得子,寶貝兒子寶貝得不行,于是他老爹不負衆望地長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混球,又一脈相傳,生了彭彧這麽個小混蛋。
龍王遞給他一個“秒懂”的眼神,對彭家祖孫三代産生了深刻而獨到的見解。
這天上午難得沒有豔陽高照,是個半陰不晴的天氣,空氣卻格外潮濕憋悶,似乎醞釀着一場大雨。三人摒棄了馬車,直接騎龍飛往安平。
被騎的那個自然是九淵。
彭彧一臉擔驚受怕地抱着龍背,俯瞰地面,行人已經變成了螞蟻大的小點,熙來攘往地各自忙碌。飛過陳州上空時,他發現城裏已經有了一些活氣——他們走之前把陳州蟲疫已除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估摸着是有耐不住性子的百姓回家打探情況了。
陳州還是那麽灰撲撲、四四方方的一個小塊,像塊不起眼的泥磚,也不知幾時才能恢複元氣。彭彧看了兩眼便覺得眼暈,把視線收到近處,一扭頭發現潛岳正在專心致志地玩一把刀。
這姑娘心也真是大,在天上玩刀,也不知道是刀先掉下去,還是她先掉下去。那把刀是九淵給的,據說是一把真正能斬鬼的刀——出發前潛岳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跟着,她隐晦地表達了自己在神鬼之事上的無能為力,總覺得跟着會拖後腿,差點随金胖子一并返回冼州。
直到九淵送了她一把刀,讓這姑娘徹底吃了顆定心丸,決定死心塌地地抱住龍王護衛大腿。
彭彧在心裏暗啐了一口,心說老子之前都白養你們,一把刀就跟着跑,一點兒不給他長臉。
真龍的腳程不是蓋的,瞬息千裏毫不誇張,彭彧幾乎屁股還沒坐熱,人已經在了安平縣外。
九淵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落了地,化回人形後不着痕跡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被人騎的滋味實在不怎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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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溜溜達達地進了安平,直奔縣城,第一時間在客棧開了房,吃飽喝足歇夠了腳,才不緊不慢地打聽送子廟。
這縣城中南來北往的外地人不少,十有八`九都是沖着送子廟來的,就在客棧大堂裏一坐,各方消息已經成群結隊往他們耳朵裏紮。
鄰桌坐着一對小夫妻,正不顧衆人眼光當衆調情——那青年握着妻子的手,不知說了什麽甜言蜜語,女子羞赧地低着頭,咬住抑制不住要勾起的嘴唇。兩人一邊調情一邊聊着送子廟,估計是聯想到了什麽少兒不宜的畫面,同時露出一個“大家都懂”的笑容。
彭少爺可能壓根兒不知道“禮義廉恥”四個字是怎麽寫的,嘬了口酒,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起了身,大大咧咧往那女子身邊一坐,毫不見外地拍了拍倆人交握的手,笑出一口白牙:“姑娘,跟你打聽個事,知道送子廟怎麽走嗎?”
龍王差點一口酒噴出去,心驚肉跳地嗆咳了半晌,看向彭彧的目光充滿了驚疑不定。而身邊倆人全低着頭——九淵習慣了裝一本正經面無表情,潛岳根本無動于衷,想必對自家少爺種種驚世駭俗的舉動早已見怪不怪。
小夫妻同時滿臉驚恐地看向彭彧,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行走的智障。青年扭頭瞅了瞅李祎他們,更是眼皮都狂跳了起來——潛岳今天又是女扮男裝,匆匆一瞥之下居然沒識破真身,四個“大老爺們”打聽送子廟,怎麽聽怎麽讓人毛骨悚然。
青年來不及細想內中“隐情”,拉起妻子的手奪門而逃。
“喂!你跑什麽!不說就不說,真是……”彭彧起身發現整個大堂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由話音一頓,又沒臉沒皮地一叉腰,呵斥道,“看什麽看?吃你們的飯吧!”
龍王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簡直不想承認自己和他是一道來的。
彭彧嘀嘀咕咕地坐回自己位置,眼尖耳聰的小二跑了過來,将一碟排骨放在桌上,同時壓低了聲音,滿臉笑容地朝旁邊一指:“客官,您要是想去送子廟,跟着他們就行,會有人領着您去的——您的菜齊了,請慢用。”
彭彧擡頭一瞧,只見那邊圍了一大桌子人,有八個男男女女,兩兩成雙,聊得好不熱鬧。
“小二,來壺酒!”
“來了——”
還沒來得及細問,那小二又跟着招呼去忙別桌,彭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人,一摸下巴:“還弄出産業來了,要不我把這送子廟買過來自己開?”
一桌人各吃各的,沒人理他。李祎把筷子伸向那碟糖醋排骨,不知想起了什麽,又往邊上一偏夾素菜去了。
彭彧十分疑惑,見他這想吃又不肯夾的猶豫不定,索性親自挑了一塊大的放到他碗裏。李祎低頭瞪了那塊排骨半晌,開始一言不發地拿筷子尖從上面戳肉吃。
一塊排骨讓他啃得幹幹淨淨,恨不能把骨髓也吮出來吃了,彭彧心說看不出來這龍王還挺節儉,正要再給他夾一塊,旁邊忽然伸出一雙筷子截住了他。
九淵:“王不食葷,你不要給他夾了。”
彭彧十分佩服他這面不改色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正要跟他理論一番,話還沒滾到嘴邊,就見李祎拍了拍九淵的手:“偶爾吃一點沒關系,放開。”
九淵不知是什麽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這才慢吞吞地松了筷子,李祎端起碗,把那塊懸在半空的排骨從彭彧筷子底下接走了。
他啃完了兩塊排骨,果然就不再碰任何葷菜,彭彧回想起上次在陳州夜宿,這厮說要兩只雞,到最後也只從拆得七零八落的雞骨頭上撕了幾塊雞脆骨。他實在搞不明白這只龍王到底在想什麽,正要問個究竟,李祎忽然出聲截住了他的話頭。
“我覺得這裏有點奇怪,”他說,“這家客棧有點奇怪。”
彭彧忍不住往四下打量,只覺此地順風順水,大堂寬敞明亮,掌櫃的和氣生財,店小二勤快熱情,沒有一點毛病。
“哪奇怪?”
李祎搖了搖頭:“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鬼氣森森的陳州都泰然處之,這人聲鼎沸的安平反而不舒服了。彭彧思來想去,覺得這位龍王可能還是煙火氣吃得太少。
一行四人——主要是給潛岳姑娘填飽了肚子,便盯着那桌“八仙過海”,不遠不近地綴上了他們。剛出客棧,這夥人就跟一個趕車的車夫接上了頭,彭彧趁機拿銀子賄賂了車夫,十分順利地獲得牛車一輛。
車夫揮起鞭子高高地吆喝了一聲,十二人三輛車浩浩蕩蕩往送子廟開去。
牛車沒篷,好在今天也沒太陽,彭彧在悶熱中湊近了龍王蹭他身上的涼氣。牛車徑直開出了安平縣城,拐了個彎,沿着平直大道駛出去沒多遠,便遙遙看到一香火缭繞的廟宇矗立在整齊的樹叢當中。
“還真氣派……這生意做得不錯啊。”彭彧嘟囔了一句,從牛車上跳下來,跟着“八仙”往廟裏走。
順石階逐級而上,直入廟門,只見這送子廟紅牆白瓦,一碩大麒麟卧于廟堂之中,黑石雕琢,栩栩如生。廟內香客如流,莊重而不肅穆,間或有小夫妻竊竊私語傳入耳中,又平添一份情調。
可彭少爺偏就不肯配合這氣氛,整個人吊兒郎當地往那一站,伸手從樹上夠了片樹葉放到嘴邊,吹出個跑掉跑了十萬八千裏的音,引得過往路人紛紛側目。
他就在這注目禮中泰然往前走去。
潛岳環顧四周,覺得此地沒有任何危險,連個接待的僧侶尼姑也無,只有幾個小童在跑前跑後地給客人們端茶送水,機靈靈活潑潑,整個廟宇仿佛都跟着靈動起來。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有些心不在焉地揣好刀,似乎覺得此處全無她的用武之地。
“來的好像都是外地人。”九淵道。
李祎點了點頭,對旁邊一個向他投來目光的姑娘回以微笑,絲毫不顧姑娘身邊男子陡然發綠的臉色。他看着這些匆匆路過的小情侶們,只想感嘆人間是個可以盡情紙醉金迷的溫柔鄉,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自然,當地人孩子夠多了,沒人閑得再來求子。”
九淵一愣。
确實如此,他們一路而來,果真如金胖子所說,滿地都是吱哇亂叫的小孩。許多都是只有一兩歲,走路還走不穩,讓大孩子牽着,東鄰西舍地讨糖吃。
李祎看着那位少爺大搖大擺的背影,快走幾步追上了他。忽一陣風刮過耳畔,似乎帶來了某種氣息,他輕輕嗅了嗅,倏地伸手拽住對方的胳膊。
彭彧詫異地回過頭來,聽到他問:“你聞到什麽味道了嗎?”
彭彧猛一口氣把肺吸滿,又徐徐吐出:“香火味,嗆鼻子。”
“不是,”李祎皺着眉想了想,“是香味,像是……某種花的香味。”
彭彧更詫異了,舉目四顧也沒看到哪裏有花,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您老這鼻子真是比狗還靈,我們凡人實在聞不到什麽花的味道。”
李祎:“初入安平時我就聞到了,不過沒有在意……這邊似乎更濃一點。”
彭彧聳了聳肩。
龍王只好又奉行了他的行事準則——搞不明白的,先放下,與彭彧一道踏進了廟堂。
潛岳随九淵在門外站定:“我們不進去嗎?”
九淵:“難道你想要孩子?”
潛岳姑娘想了想,覺得自己尚且年輕貌美,并不想要個孩子平添累贅。
彭少爺看着那只慈眉善目的麒麟,十分手欠地拍了拍它的腦袋,一搭李祎的肩膀,戲谑道:“我說,有本事你就給我倆造個兒子出來,別對不起你送子麒麟的名聲。”
龍王同衆多男男女女一道,齊刷刷朝他丢去一個白眼。
“兩位,”廟裏一掌管香火的女子向他們略一欠身,遞來兩張紅紙,“二位若想求子,請把姓名寫在紙上。”
彭彧瞅了瞅她,覺得這人看不大出年紀,打扮得卻莫名像觀音菩薩。他接過紙筆,又問:“兩個男的也行嗎?”
“觀音菩薩”但笑不語。
“那這麒麟可真夠神通廣大的。”他又挖苦了一句,落下一個潦草得媽都不認識的“彭彧”二字,跟李祎那張疊在一起,投進香爐前面的小匣子裏,再随意地往香爐裏上了三炷香。
兩人在大堂裏逛了一圈,覺得實在沒什麽好玩,劣質的香火味熏得人腦仁直疼,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彭彧拽着某龍走到門口,壓低聲音問他:“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了嗎?”
李祎搖了搖頭。
“我就說嘛,你還不如去老婆餅裏找……嘶。”
他話音說到一半突然落下,擡手捂住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