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送子廟(一)
一行四人在柳家蹭了頓飯,二人之家容納這麽一大幫人着實有些困難,彭彧很有眼力價的沒再繼續打擾,“拖家帶口”地浩浩蕩蕩直奔客棧——別人家到底是別人家,他自己住着也不自在,寧可去客棧燒錢。
彭少爺財大氣粗地用能買下半個客棧的錢包了三間相鄰的上房,利州封城已久,客棧招攬不到客人,正岌岌可危之時來了這麽個救星,态度可想而知,只恨不得把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料理周全。
于是彭彧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可惜在利州實在找不齊他要的三十種名貴香料,只能委委屈屈地拿艾葉代替——換了身幹淨衣服,頭上別了根價值連城的玉簪,腰間還十分騷包地挂了個香囊,重整一身“坐等搶劫”的雞零狗碎,大搖大擺出了屋。
一出門就碰上潛岳,不由得愣了愣。
這姑娘明顯也剛沐浴完畢,換下了一身勁裝,許是天熱,身上只披了層薄紗,隐約可見白皙的肩頭。一頭長發披散下來,還帶着些未幹的水跡,貼着玲珑身段一直垂到腰間。
彭彧盯着她看了半晌,心說這真是他家護衛?分明能靠臉吃飯,卻偏要靠功夫,這姑娘莫不是缺心眼吧?
潛岳大大方方由着他看,絲毫不覺自己這一身打扮有什麽不妥。許是對方投來視線的時間太長,她這才有些猶豫地拿出一個油紙包,不情不願地客氣了一句:“少爺,您餓了嗎?我剛從包子鋪買的。”
彭彧:“……”
包子味飄香十裏,美感蕩然無存。彭彧牙疼地咧了咧嘴,心說這姑娘肯定是中午又沒吃飽,連忙擺手表示自己不跟她搶食。
潛岳本來也沒真心想給他,還沒“意思意思”地遞到跟前,便又利索地收了回來,當着他面一口咬掉了半個。
好家夥,還是個韭菜餡的。
彭彧默默翻了個白眼,潛岳叼着包子含混說:“李公子讓我們過去一趟,說是計劃一下安平的行程。”
李祎正坐在桌前低頭看一張不知從哪弄來的羊皮地圖,九淵站在他身後盡職盡責地給他擦頭,聽到敲門聲響起,龍王想也沒想就道了句“進”。
門外倆人未見其人先聞其“香”,李祎滿臉錯愕地看着那兩道“人形生化武器”坦坦蕩蕩進了屋,一時間艾草的清香、不知塞了什麽的香囊濃烈的馨香以及包子的韭菜香“三味一體”,對龍王敏感的鼻子進行了慘無龍道的戕害。
他以前從未覺得有哪幾種香氣疊加起來能比陳州的屍氣還令人窒息。
九淵手指一頓,維持着面無表情,幹脆果斷地關閉了嗅覺。
Advertisement
李祎忍了又忍,幾乎調動了自己身為龍王全部的涵養,終是忍住沒擡手一道風把這二人掀飛出去。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屏息凝神,動作僵硬地朝他們招了招手:“過來坐。”
幾人圍着一張小桌,彭彧看了看那張地圖,覺得十分眼熟,貌似是自家商隊的專用款。再一打量,只見地圖一角刺着兩個小字——“丁卯”,瞬間心下了然。
從金胖子那借的,龍王下爪還真快。
彭家固定的商隊會配備固定的地圖,眼前這一張主要繪制的安平那一片,标注得事無巨細。李祎拿手指在安平和陳州外圍虛虛畫了個圈:“你看,你覺得這像什麽?”
陳州在北,安平在南,中間有渭水橫穿而過。彭彧摸了摸下巴說:“太極?”
李祎點點頭,又在渭水北岸重複描畫了一下半圓:“這個範圍,正好是所有被蟲疫侵擾的範圍,對吧?”
彭彧盯着那張地圖,将上面的地名一一在腦中過了一遍——這幾日是一月中商隊陸續返回彭宅的日子,各方消息也紛紛送達,心中比照過後,他一點頭:“沒錯。”
冼州也在這個範圍之內。
李祎又将手指劃向渭水以南的半圓:“那麽這一片……”
“過了渭水就沒有蟲疫了,”彭彧說,“安平華州那邊都沒有,幹淨得很。”
渭水像一道屏障,将蟲疫阻隔在了水北岸。可這道屏障生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些匪夷所思——那種蟲依水而生,既達渭水,勢必會被水流送往更遠處,哪有水北有而水南無的道理?
“我們假設這就是一個‘太極’,”李祎指了指地圖上的冼州,“冼州位于嵕山以南,渭水以北,山水具陽,是為‘陽眼’。而騰蛇為‘陰土’,整個渭水以北的半圓是‘陰陣’,陳州在‘陰陣’偏中心處,應該是陰陣陣眼。”
“等會兒等會兒,”彭彧一臉找不着北地打斷了他,“你慢點說,這都什麽跟什麽,什麽‘陽眼’‘陰陣’的,能不能說人話?”
李祎伸手一撐額頭,似乎有些無奈,半晌輕咳一聲:“好,那我換一種說法。”
他找彭彧要了一枚銅錢,銅錢眼兒正擱在“冼州”上:“假設,銅錢覆蓋的區域有一種珍稀的‘礦石’,而所有的‘蟲’好比一支支‘商隊’。”
彭彧咧了咧嘴,覺得這個比喻實在不怎麽恰當。
“你的商隊挖到了足夠的礦石,下一步要做什麽?販貨行商,對吧?他們要把這種‘礦石’兌換成通用的錢幣,”他又往“安平”附近放下幾顆碎銀,“但是礦山只有礦,沒有錢,他們只能去渭水以南找買家,把礦石賣掉,交換來金銀。”
彭彧點了點頭。
李祎把那幾顆碎銀一一拾起遞給了他:“如此,渭水以北的‘礦石’就被運送到了渭水以南,被這裏的‘買家’‘消耗’,或者在此積累。”
他從茶葉盒裏捏了一撮茶葉,以“安平”為中心撒出了一個半圓。
“這就是‘礦石’,而你的商隊完成了販貨,不需要在此地逗留,這也就是為什麽安平一帶反而沒有‘蟲’。”
九淵忽然插話道:“那‘礦石’到底是什麽?按照這種說法,‘蟲’把什麽運送到了安平?”
“現在還說不好,”李祎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一定與縛靈陣有關,或許是‘魂魄’,或許……”
不對。
不是魂魄,應該是某種比魂魄更普遍存在的東西,畢竟那種蟲不但食腐肉,還在活人體內、甚至家畜體內寄生。而且“魂魄”被困在了縛靈陣內,并沒有随着“蟲”一并運送到渭水以南。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水牢的經歷,以及柳衆清那一句“那個大陣可以激化人內心的情緒”。
是“情緒”嗎?可如果是情緒,又怎麽能被“運送”呢?
騰蛇代表陰土,整個陰陣消耗的是它的法力,範圍內除去冼州,全部是“采礦”的區域。冼州本來可以幸免,不受“蟲”的侵擾,全因他那驚天一砸擾動了水脈,才使得蟲趁虛而入。
那天晚上他在冼州閑逛,感覺到此地一股極淡的“正氣”,加上山水具陽,是個得天獨厚的“陽眼”所在。若真如此,那麽冼州在一開始的布局裏,就是個制衡陰陽大陣的關鍵一環。
現在被他無意中破壞了這個“關鍵”,使整個大陣發生了動蕩,才迫使對方放棄了大陣,引導着他們破壞掉陣法,防止陣法失控,以保住現有的收成,避免不必要的損失麽?
如果是那樣的話,陰陣有騰蛇,勾陳角就一定在安平附近了。
潛岳吃完了包子,站在旁邊思索片刻,忽然說:“我有個疑問。”
李祎朝她一點頭:“你問。”
“陰與陽是相對的,既然冼州山南水北為陽眼,那麽陰眼應該在山北水南吧?華山以北渭水以南是華州,按照‘陰陽相悖’的理論,冼州沒有‘蟲’,那華州應該有蟲才對。可方才少爺說了,華州也沒有蟲。”
李祎有些驚訝地向她投去視線,沒想到這姑娘腦子還挺靈活,知道舉一反三,不由輕輕勾了勾嘴角:“你怎麽确定華州沒有蟲呢?也許有,只是它們在潛伏,你們不知道而已。”
潛岳又歪着頭想了想:“唔,好像也有道理,就像人吃飽了犯困,蟲子吃飽了也要休息,是這個意思吧?”
“休息?”李祎倒是沒想到這一點,忍不住追問,“也就是說,大部分‘吃飽了’的蟲都蟄伏在地底休息……那等它們休息夠了,又要去做什麽?”
潛岳朝他一聳肩。
李祎把那撮茶葉輕輕斂到了“華州”,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猛地看向彭彧。
方才他們提到了一個詞——“眼”。
彭彧曾說他以前是個真瞎,昭雲寺的和尚給開了光,白天才能看見了。昭雲寺——“昭”,它在冼州,冼州是陽眼,那麽華州這顆“陰眼”是否也有某種力量,能治好他的夜盲?
陰與陽,乾與坤,這一切都僅僅是巧合嗎?
彭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幾乎有點如芒在背,忍不住擡手撓了撓臉:“你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什麽?”
李祎別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地撚着自己指尖,順帶聞了聞——茶葉味和銅錢味混合在一起,味道着實乏善可陳。于是他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能不能把你身上的香囊摘掉?”
彭彧眼角一抽,實在不明白戰火是怎麽燒到自己身上的,同時覺得這只龍王實在不可理喻:“為什麽?臭味你不喜歡,香味你也不喜歡?太難伺候了吧。”
他嘴上這麽說着,還是把腰間的香囊解了下來,十分随意地挂在指尖轉了兩圈,一扭頭遞給潛岳:“送你?”
潛岳正意猶未盡地舔嘴角,瞅了瞅那個香囊,微不可見地一縮脖子:“我還是覺得包子更香。”
彭少爺只覺自己的審美遭受到了極大侮辱,簡直不想再跟這兩個講話,把香囊一揣,又扯回了之前的話題:“照你們這個意思,咱們去安平這趟肯定不會太平靜吧?那我要不要通知柳家,讓他們別去找什麽送子廟了?”
李祎簡短地“嗯”了一聲:“就算去了也懷不上的。”
三千歲的老龍王沒什麽難言之隐,這對夫妻是真有。彭彧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當下起了身:“那行,趁天還沒黑,我現在就去。”
潛岳聞言立刻跟了上來:“少爺我陪您。”
彭彧剛想着自家護衛果然聽話,知道保護少爺的安全,還不等露出一個嘉獎似的微笑,就見那姑娘豎起一根手指:“我覺得那家包子挺好吃,還想再買兩個。”
彭彧:“……”
這幫人果然沒一個靠譜的!
一言難盡的味道終于随着兩人離開漸漸散了,九淵打開窗子通風,見自家龍王疲倦地撚着眉心,忍不住問:“王?”
李祎并沒有搭理他,只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如果他那雙眼睛真的是……”
他喉頭沒由來地一哽,後半句話在嘴裏打了個轉,又默不作聲地咽了回去。
如果真的是,那他是要等着那些人來挖……還是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