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淵(五)
柳懷止不愧是個教書的,一說起這個堂弟來,便開始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一會兒說他是個好孩子,這麽做一定是有苦衷。一會兒又說這事确實做得太絕,不管怎樣孩子是無辜的,他除了一死難以謝罪。
這老實巴交的教書先生只怕一輩子也沒遇上過這種事,一時間糾結得擡頭紋都出來了,又想護犢子替他辯解兩句,又覺得礙于師德,不能姑息養奸。
彭彧沒接話,讓他自顧自地糾結去了。反正他們任務完成,心意帶到,是時候撤退了。結果這夫妻兩個太過熱情,非要留他們吃飯不可,他看龍王沒有表示反對,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這場突降寒霜已經接近尾聲,凍上的冰又重新化成了水。柳氏就用這冰水淘着米,因為心不在焉,竟不覺得涼。
彭彧跟人要了一把瓜子,仗着有龍氣禦寒,穿着一件單衣叉着兩條腿坐在門檻上就嗑了起來,一邊嗑一邊聽夫妻兩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那柳氏說:
“可憐的孩子,過繼給我們多好啊。”
柳懷止在一邊洗菜,嗔了她一句:“說什麽呢,誰的孩子你就敢要?”
柳氏:“誰的孩子不是孩子,要是沒人要他,不也跟那些沒爹沒娘的孤兒無異嗎?一個可憐的孩子招惹誰了,好端端的怎麽能……”
柳懷止沒接話。
他沉默了許久,才生硬地轉移開話題:“你要是這麽想要孩子……前些天我聽往來的商隊說,安平縣那邊有個送子廟,裏邊供的不是觀音,是麒麟。聽說那送子廟特別靈,去求子的十有八九都懷上了。要不我們也……”
彭彧手指倏地一頓,同時,龍王也投來了目光。
可惜倆人在意的不是一件事,彭彧聽到的重點是“求子”,而李祎關注的是“麒麟”。
柳氏:“真的嗎?可安平縣……離咱們這挺遠的,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柳懷止:“管他走多久,反正現在學堂還沒複課,咱們趁這機會去看看呗。萬一能懷上,這點路又算什麽?”
柳氏顯然被他打動,夫妻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敲定了行程。
彭彧愣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了什麽事,随後搖搖頭,繼續不動聲色地嗑瓜子——就是扔了瓜子仁,吃了瓜子殼,還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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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祎從他身邊經過,似乎想去問關于那“送子廟”的事。彭彧腦子一抽擡腳絆住他,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邊:“你別去問,他們也是道聽……說……聽說……”
“道聽途說。”
“哦,道聽途說。”彭彧點了點頭,“他們說是商隊傳來的消息,我估計就是金胖子。你看見金胖子了吧?吉祥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倒,要聽說誰家想要個孩子,他能把天底下所有求子的法兒都過一遍。”
他撣了撣掉在身上的瓜子皮:“所以咱們直接問他——不是,你打聽送子廟幹什麽?”
彭彧遲到的反射弧老牛拉車似的吭哧吭哧跟上了他的嘴,頓時神色詫異地看向李祎,幾乎以為這三千年的老光棍有什麽難言之隐了。龍王一爪子抽飛他漫無邊際的想象力,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要找麒麟角。”
彭彧表情更加古怪,竟“大逆不道”地彈了一下龍王的腦門:“你沒毛病吧?上送子廟找麒麟角?你這跟老婆餅裏找老婆有什麽區別?”
李祎:“……”
這凡人真是蹬鼻子上臉!上回摸他的尾巴也就罷了,居然還動手動到他腦袋上!
“哎,不對啊。”彭彧還不等龍王做出反應,又發現了什麽新鮮事似的拿手在兩人頭頂來回比了比,“我怎麽感覺你……你變高了?你以前不是沒我高嗎?”
李祎不置可否地一挑眉。
彭彧完全不肯接受現實,往腳下看了看,不但沒找到慰藉,反而更加挫敗了——倆人站在同一水平面,李祎只是随意地在那倚着,甚至都沒站直。
這不可能。
彭彧瞠目結舌,心說法力恢複了還能影響個頭?再一打量,登時覺得這人哪裏都不對了,初見時的雌雄莫辨不知怎麽就消失無蹤,剝落了屬于“雌”的那一半,抛棄了“美”,而選擇了“俊”。
現在能一眼就看出這是個男人,絕對不會認錯。
彭彧只感覺自己在他面前變得相形見绌起來,他個子生得中規中矩,臉也長得中規中矩,除了錢,其他方面規矩得簡直不像個彭家人。
要知道他老娘當年可是冼州公認的第一美啊!說好的兒子随娘,他都随到哪去了?
都怪他那不靠譜的老爹不争氣!
彭彧正在為自己的臉打抱不平,李祎卻按了按他的肩,正要開口,那人又像被逆着撸了毛的貓似的炸了,跳開一步:“幹嘛?還嫌我不夠矮啊!”
李祎:“……”
您這個子要是還算矮,那估計一個利州城都是矮人國來的。
龍王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從袖中摸出一個黑黢黢的小玩意。彭彧還以為是什麽禮物,擡手便奪了過來,定睛一看發現居然是個小司南。
“什麽啊……你這哪來的司南?這什麽破工藝,從哪個路邊小攤上淘來的?”他試着撥弄了一下,手指大的勺子就滴溜溜地亂轉,根本停不下來。
“司南司南……你這除了南,東西北全指啊,能不能行?”
李祎被他一通搶白,根本來不及解釋,聽見他說“破工藝”“路邊小攤”,嘴角的弧度就一點一點往下掉。等他暫時閉了嘴,終于冷冷一撩眼皮:“說完了沒有?”
不等對方反應,他已經把司南搶了回來,學着柳衆清的口吻說:“區區粗制濫造的工藝自然入不了彭少爺的眼,這司南——正是不才自己做的。”
彭彧:“……”
彭彧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實在想不出龍王居然還有自制司南的愛好,抓耳撓腮地想辦法往回找補,算是用上了這輩子的機靈才智:“嗨,你早說嘛,我就說這東西一眼看去就與衆不同,叫什麽……別出心栽!你看這工藝,絕非凡間能有,那必須是……”
“閉嘴。”李祎涼飕飕地戳了他一眼,連那個“別出心栽”都懶得糾正了。
彭彧摸了摸鼻子,輕咳一聲,老老實實閉了嘴。
龍王花了整整一炷香時間才消化了“自己做的司南很難看”這個不争的事實,呼出一口煩悶的濁氣,算是把這股勁兒別了過去。
其實這也不賴他,制作司南的材料正是那塊玄甲令,那麽小一塊令牌,他勉勉強強從上面摳了一個勺肚、一個勺柄、一個底托,拼拼湊湊地粘在一起,能好看才怪。
他把彭彧招過來,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這東西不指南也不指北,只指另外一只麒麟角,因為相隔距離太遠,暫時還感應不到。”
說着他又撥了一下“司南”,他手指撥到哪,勺子就指向哪。
彭彧“唔”了一聲,也知道那個麒麟角和騰蛇蛻一樣是制作乾坤鏡的材料,不好再挖苦什麽,換了正常的語氣:“所以你打算去送子廟碰碰運氣?”
李祎點了點頭。
彭彧牙疼似的抽了口氣:“行吧,雖然不知道乾坤鏡到底是幹嘛的,不過——我尊重你的選擇,就當出去玩一趟呗。”
之前去陳州他也以為是“玩一趟”,結果差點把自己的小命玩沒。誰知這貨絲毫沒有“吃一塹長一智”的自覺,結束了“鬼門關一日游”,拍拍屁股奔回陽間,又是一條鐵打的好漢。
只怕彭少爺心大得能縱穿整個大周疆域、橫亘東西兩海,還要前瞻五千年,後顧五千年,讓一切以為自己能铄古切今、指點江山的文人騷客自愧不如。
幾人趁午飯時間把金胖子拉來了柳家,一邊吃飯一邊聊那送子廟的事。據金胖子說,安平縣的送子廟建了有相當一段時間,至少幾十年,以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觀音廟,“心誠則靈”,這一兩年才扒了觀音供上麒麟,變成了“不誠也靈”。
柳氏夫婦一聽“不誠也靈”,頓時興奮得兩眼放光,恨不得現在就插上翅膀飛到安平去。金胖子又說,因為這個送子廟實在是太靈,導致安平縣新生的孩子越來越多,幾乎滿地都是哇哇亂叫的小孩,商隊每次經過安平,都得備上滿滿一缸的糖果邊走邊撒,才能順利通行。
夫妻兩個高興地手舞足蹈,龍王卻皺起了眉。
這不正常。
每個地方每個時間段內出生的孩子都是有數的,不管是舊魂投胎還是新魂降臨,都得有嚴密的記錄才行。黃泉渡一天就渡那麽多人,突然降生那麽多孩子,鬼差們上哪找那麽多需要投胎的舊魂?
況且陳州還有個才破了的縛魂大陣,損失的魂又有千百,這邊損着那邊卻生,供不應求啊。
他緩緩撚着茶杯,覺得這事實在蹊跷。就算麒麟仁慈,死了以後一只麒麟角也要滿足人們的心願,可神力終究有限,怎麽可能引生那麽多孩子呢?
“王。”
九淵被他叫出了屋,兩人站在屋外頭,天上的雲已經散開,陽光重新漏了下來。氣溫在以肉體可感的速度回暖,薄薄一層積雪也化盡了。
李祎慢吞吞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條分縷析,不鹹不淡地開口:“我初落凡間,便趕上彭家商隊回府,書裏夾了一片騰蛇鱗,水井裏打出‘蟲’,将我們引去了陳州。一進城就有‘熱情’的騰蛇帶我們找到了縛靈大陣,破了陣眼,拿到騰蛇蛻,又‘意外’得到一根碧玉簪。”
“碧玉簪裏的靈将我們帶往利州,從此處聽聞安平縣的送子廟,裏面疑有一只失落的麒麟角——九淵,你不覺得我這一趟‘墜天之旅’有些太順了嗎?處處水到渠成,好像我們坐在一艘小船上,就算不動,也有水流把我們往希望的方向推。”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照這個趨勢,你說我們多久能拿到乾坤鏡的所有材料?現在只有最關鍵的鏡心還沒出現,不過我看也不遠了。”
他用手指虛虛在周圍畫了個圈:“你說鏡心——那乾坤眼,會在我們誰身上?”
“王,”九淵扯了一下嘴角,“您別說得這麽……瘆得慌。”
“唔,有嗎?我倒覺得那個背地裏‘幫助’我們的‘人’很是熱心腸,我還得好好謝謝他呢。”李祎笑得皮笑肉不笑,眼裏的琥珀似乎是凝固了,折射出一絲冷意。
九淵沒敢再接話,沒一會兒,又聽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好啊,好龍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這龍王被人牽着鼻子走,還得勤勤懇懇地給人犁地——沒意思。”
他說着,啧啧了兩聲,忽然雙手十指一合一錯,又猛地向外打開:“不管仙人還是凡人,我都慣着你們。”
“……王!”
九淵來不及攔他,只被那突如其來的風掀出去了半步。正巧這時彭彧撩簾出來,嘴裏叼着半塊瓜,含混地問:“你幹嘛呢?”
九淵投給他一個“心力交瘁”的眼神。
彭彧視線一錯挪到李祎身上,莫名覺得這人的背影黯淡了那麽一瞬。随即,他像是力氣不支似的踉跄了一步,伸手撐了一下牆,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匆忙地道了句“我歇一下”便翻身上了房頂。
“哎!”
歇一下往房頂上歇?
彭彧莫名其妙,再收回視線時,倏地睜大了眼。
他分明看到城裏所有的植物都“亮”了起來,像是久旱之中得到了一場甘霖,所有被寒霜打蔫的葉子都重新擡頭,青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落。
這是……什麽妖法?
他向九淵投去詢問的眼神,對方神情複雜地嘆了口氣:“潤物。”
他把彭彧拉到一邊,看了看那些新抽芽的植物,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皺着眉略一思忖,只好吐字艱難從頭說:“王其實是……雲、青兩族的混血,雖然外表是雲龍,實際擁有兩族全部的力量。”
彭彧“唔”了一聲,舉一反三地聯想到了九淵,別出心裁地打斷了他:“那你不會是雲和墨的混血?”
沒想到九淵一言難盡地點了點頭:“是。”
靠,還真讓他料中了。
因為雲墨二族的混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條,他這個顏色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九淵兩只龍角其實是一黑一白,可惜白的那只被雲龍族給砍了。
龍族也是個微縮的人間,總有挑事的想分出三六九等,雲龍族一向心高氣傲,看不起混跡人間的墨龍。聽說居然有這麽條“敗壞”雲龍名聲的“灰龍”,聚集了一群族人就要宰了他以儆效尤,被剛剛登上王位的常澤保了下來,最後以斬去九淵一只龍角揭過了此事。
好像斬了那只白角,就不是雲龍的血脈了似的。
其實常澤自己也帶着股骨子裏的傲氣兒,否則也不會取個“一”當自己的名字,不過他當龍王這麽多年,再“傲”也壓到心底裏,絕不顯山露水。
“青龍代表東方,是太陽升起的方向。”九淵一本正經地當起了不要錢的解說,“東方屬木,代表了春和生機。因而青龍族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力量,就是‘潤物’,犧牲自身生命力使植物蓬勃生長,至少保證一年之內谷物豐收——王也有這種力量。”
彭彧眨了眨眼:“生命力?”
“就是壽元。”九淵輕輕嘆氣,無奈地一哂,“反正龍族壽命足夠長,犧牲一點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們都這麽認為。”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也沒有解釋那個“他們”到底是誰。
彭彧怔在原地,忽然覺得嘴裏的甜瓜有些發苦。
暑氣重新從地底天邊冒出來,這一小片冬天無聲無息地消湮幹淨,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李祎躺在屋頂,裝作沒聽到九淵那番話,心說這護衛真是缺乏管教,自己讓他“洩露天機”了嗎?
沒一會兒,一道灰撲撲的影子擋住了投在他臉上的日光:“王,您沒事吧?”
李祎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甩甩手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
九淵難得沒有遵從自家龍王的意願,朝着陳州的方向極目遠眺,隐約見一道黑影蹿上天空,向着更遠處飛去了。
“它跑了。”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李祎卻聽懂了,倏地睜開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意。
手指在袖子裏輕輕撚了撚那片騰蛇鱗,鼻子裏噴出一股薄氣:“它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