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九淵(四)
彭彧是被凍醒的。
睡夢中他先是裹緊了身上的毯子,可惜于事無補,硬抗了一會兒實在堅持不下去,還是哆哆嗦嗦地起身關窗。
結果這一關窗,就看到窗外白茫茫的雪景。
他頓時傻了,心說:我在夢裏?
忽有冷風親了一下他的臉,直把他親得一個趔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忍不住喊了一聲:“怎麽下雪了?”
潛岳也醒了過來,兩人在走廊裏面面相觑,連忙跑下了樓。
樓下沒人。
彭彧第一反應是那兩條龍甩下自己跑了,可想想覺得他們應該不會那麽不仗義,何況李祎還答應了他去利州,堂堂龍王總不會出爾反爾吧。
他走到門口,看着客棧外鋪了一地的白霜,伸手在風中一接,接住幾片涼絲絲的雪花來。
還真是下雪了。
彭彧長這麽大也沒見過六月飛雪,一時間難以置信,自言自語似的問道:“現在不是夏天嗎?是我失憶了還是我一覺睡了半年?”
潛岳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少爺,那只怕我也一起陪您睡了半年。”
不過倆人很快就從“睡了半年”的噩夢裏驚醒過來,因為他們發現城裏的植物還綠着,樹葉上顫顫巍巍地挂了一層白雪,俨然命不久矣。
而正在此時,風裏送來了埙聲。
那埙聲并不近,讓風一吹,甚至斷斷續續的。彭彧擡頭把目光投向了遠處,便看到城牆上趴着一條龍,龍頭擱在城門處,龍身繞了半座城。那龍灰撲撲的一條,幾乎要把霧蒙蒙的天空和灰頭土臉的城牆捏為一體,唯獨一只龍角黑得像潑了墨。
彭彧端詳了半天,發現這龍确實只有一只角,另一只無故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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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身上還靠着一道白影,埙聲似乎就是從那裏傳來的。彭彧靠門打着哆嗦,實在有些難以維持“風度”,正要關上客棧門躲在屋裏暖和暖和,就見那白影倏地消失,再一眨眼,人已經站在了面前。
埙聲也跟着停了。
李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彭彧便覺一股暖流從肩頭擴散向全身,幾乎是瞬間就不冷了。他看龍王手裏并沒有符紙,問道:“你法力恢複了?”
“嗯。”
彭彧“唔”了一聲,還沒問這雪是怎麽回事,對方先把“凍死蟲”的想法跟他挑明。于是彭彧舌頭一打結,沒找上來話。
外頭忽然七扭八歪地飛進來一道黑影,堪堪挂在了彭彧肩頭:“凍凍凍……凍死蛇了,給給給……給你!”
騰蛇拿快凍僵的尾巴丢給李祎一樣東西,整條蛇仔仔細細在彭彧肩頭盤好,這才慢慢借着他的體溫回暖過來。
它丢出去的東西是一張蛇蛻,韌性十足,怎麽撕扯都不會破,正是制作乾坤鏡的材料之一。騰蛇兩千年蛻一次皮,上一張蛇蛻不知被誰用在了哪兒,反正這回是龍王拿到了手。
李祎滿意地一眯眼,覺得這小東西還挺懂事,嘉獎似的一拍它的腦袋:“多謝。”
騰蛇不自在地別過了頭。
“哎,那咱們現在就啓程去利州嗎?”彭彧接過話茬,手指勾了勾蛇下巴,“你跟我們一起走不?”
騰蛇拿尾巴卷開他的手:“不了,你們就把我放在這吧。反正這大陣已破,陳州算我半個窩,在這待着我還能多活幾天。”
彭彧一時接不上話,他倒忘了這蛇快要死了。
“那也不見得,”李祎忽然說,“我知道有種辦法能給你延壽。”
“什麽辦法?”
“結契。”
騰蛇一聽“結契”二字,蛇身竟沒由來地一僵,嗫嚅道:“算、算了吧,我……”
結契,是指各種妖、獸、鬼與人類或仙人簽訂某種契約以達到互利的目的,結契雙方命數共享,力量疊加,妖獸甚至可以借此逃過天劫。
因此不少妖獸都通過結契找仙人“抱大腿”,可惜仙人也沒那麽好糊弄——想得到庇佑,沒問題,但你得從此給我做牛做馬,不管是暖床還是倒夜壺,都得任勞任怨。
結契并不是一對一的,只要契主力量夠強,找多少妖魔鬼怪給自己當小弟都沒問題。那麽多仙人拿神獸當坐騎,那都是結了契。
結契的方式有兩種,自願和非自願。自願結契對雙方幾乎沒有傷害,而非自願那就是強占了,就像流氓強搶良家婦女、山大王硬擄壓寨夫人一樣。
目前在三界中通用的契條共有兩種——“服從契”和“平等契”。那些給仙人做牛做馬的小妖和神獸坐騎們,基本都簽的服從契,而平等契……據說已經三千年沒人用過了。
因為服從契的契條太過蠻不講理,簡直是霸道條約,人們又給它起了一個更形象也更接地氣的名字——賣身契。
總之龍王對這些東西嗤之以鼻,誰要敢把“賣身契”簽到他頭上,他就把對方的牙一顆一顆掰下來塞到他鼻孔裏。
讓騰蛇結契的事,李祎也就随口一說,想跟神獸簽契哪有那麽容易?神獸雖然為“獸”,到底還有一個“神”字,力量比它小的能讓它自願賣身嗎?笑話。
兩個“無知”的凡人卻對此事表現出充分的好奇心,潛岳湊過來說:“命數共享?那我要是跟它簽了契,豈不就壽與天齊了?”
李祎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拍了拍她的肩:“你想多了,這只‘神獸’現在壽命就剩下十來天,恐怕還得從你這借壽。”
潛岳“唔”了一聲,沒再吭氣。
騰蛇連忙擺了擺尾巴:“我就不去害人了,你們不用管我,把那蛇蛻……收好就行。”
李祎故意沒聽出來它這話裏有話。
騰蛇有些依依不舍地送別了衆人,獨自留在客棧裏取暖。幾人走到城門口,九淵已化回人形在那裏等着。臨走之前,龍王還面不改色地擡手一道雷毀了那差點讓他龍顏掃地的水牢,又把府衙大堂裏那道“公正廉明”的金字匾給拆了下來。
衆人不明所以,卻見他單手拎着那塊匾走到城門下,不知從哪間房上掰下來一塊門板,一揮龍爪從“公正廉明”上摳了幾個橫豎撇捺,往木板上一楔,歪歪扭扭地拼出一個“陳州”。
随後他把“陳州”挂回了城門上,又把缺斤短兩的“公正廉明”随手往進城的必經之路上一扔,拍了拍手:“走吧。”
彭彧向九淵投去一個“你家龍王這麽有才嗎”的精彩表情。
陳州距利州只有不到五裏,幾人并不着急,先回了一趟陳家村,把僅剩的那包藥材也給了他們,告訴他們蟲子已經被消滅,如果發現死蟲就地焚燒,以後安心生活。
彭彧又給了他們一點銀子,說如果病重就去利州求醫。
那哭着求他們的小姑娘倒還活得好好的,氣色明顯好了些,就是凍得發抖。可惜這姑娘還在,父母卻是再也醒不來了。
李祎不知從哪撿到一點同情心,主動幫她把還沒入土的父母焚化,畢竟這場寒氣最多只能持續兩個時辰,凍死蟲子是足夠,徹底擊退夏天是不可能的。等暑氣一回來,屍體還是容易腐敗生變。
他找彭彧要了兩個琉璃瓶,把兩撮骨灰分別裝好,拿細繩拴在一起遞給那孩子:“收着吧,就當留個念想。”
女孩泣不成聲地接過,琉璃瓶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像兩位父母對女兒低聲的呢喃。
李祎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小團白霧出口便散在冷風裏。他背過身朝衆人招了招手:“走吧。”
一行四人上了馬車,馬兒哆哆嗦嗦地奔跑取熱,幾乎一眨眼就抵達了利州。
還沒進城門,彭彧就看到停在城外的商隊,馬車上碩大的“彭”字商號,無比灼眼。
他上前一問,這是“丁卯”號商隊,領頭的是個姓金的胖子,生的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金胖子熱情地跟幾人打起了招呼,也不管這幾位到底是不是人。他話語間分明什麽祝福也沒說,卻讓人莫名覺得下一刻就能“財源廣進”“八方進寶”。
封閉多時的利州城門此刻正大敞遙開,城裏設了幾個“派藥點”,大鍋正“咕嘟咕嘟”地煮着藥,苦味和熱氣一并在這突如其來的寒意裏直上雲霄。
金胖子他們拉了一車的藥材,有條不紊地分送給幾個派藥點,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乞丐,還附送上幾枚銅錢,指指路邊包子攤憨厚的老板娘,讓他們就近吃上一口熱乎乎的包子。
凡是來派藥點讨到藥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要自發地點頭哈腰說上好幾遍“謝謝”。
一時間,這個曾經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城”,竟搖身一變成了個人們互幫互助、暖意融融的“溫城”。
彭彧負手站在一邊,看着自家商隊忙前忙後,唇角不住地勾起笑意。雖然利州的百姓不知他是誰,可他心裏就是沒由來地淌過一股暖流,像藥鍋裏蒸騰起來的熱氣一樣,抵擋住這股突降的寒霜。
他并不知道李祎就站在身後看他,琥珀色的龍目裏流淌着奇異的光芒,視線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不舍得挪開似的。
他告訴過彭彧即便送藥也救不活多少人,可他到底是那麽做了,自己甚至不知他是何時給商隊傳的信。
救不活所有人,那就救一部分,能活一個是一個。
他瞞着彭彧施展的伏羲大陣,彭彧瞞着他給周邊城鎮送藥——竟不謀而合地應了同一個初衷。
三千歲的龍王難得有些唏噓,自己好不容易萌生出的恻隐之心,居然就這麽淹沒在了這個凡人的光輝裏。
這凡人還不是什麽高尚的凡人——一個只顧吃喝玩樂,不知百姓疾苦的纨绔。
忽然覺得自己的龍生充滿了挫敗。
九淵看着自家龍王“備受打擊”的背影,忍了又忍,終于忍下了一聲不合時宜的安慰。他可實在怕馬屁拍在馬腿上——拍馬腿上也就頂多被尥一蹶子,要是拍龍腿上,那……
正在此時,旁邊一老一少的對話忽然落進了他耳朵裏。
老頭搬着小凳坐在派藥點附近,臉上的褶子比老樹的年輪還多,每一道都塞滿了“愁眉苦臉”。他看看灰蒙蒙的天,嘆着氣說:“唉……蟲疫才過,又降寒霜……這日子,苦哦……”
包子攤後走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跟憨厚的老板娘很有母子相。他剛蒸出來一屜熱氣騰騰的包子,用油紙托了兩個遞給那老大爺,也沒要錢:“崔老,您就別抱怨了,依我看哪這老天爺是在幫咱們,您看這一下雪,蟲子都死了,咱這一個城的人不就活了嗎。”
崔老頭拿枯柴似的手指接過包子,唉聲嘆氣地咬了一口:“年輕人,你懂些什麽?你知不知道這一下雪,莊稼就全都凍死了。等秋天、冬天,咱們吃什麽?”又指了指他的包子攤,“糧食都沒了,你拿什麽做包子?”
那年輕人嘿嘿笑着,也不惱:“大爺,我不懂,我就知道咱們現在是熬過了這場蟲病。以後的事兒,那就以後再說呗!——來,您的包子!剛蒸出來的,新鮮熱乎!”
他又熱火朝天地張羅客人,崔老頭好像覺得此人朽木不可雕也,慢吞吞地掰着那皮薄餡大的包子,搖搖頭不說話了。
九淵看着自家龍王陡然陰沉下來的臉色,連忙攔在他面前,壓低聲音道:“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凡人目光短淺,犯不着跟他們置氣。”
目光短淺?只怕是目光太長吧?是因為有“足夠長”的命,才施展出來足夠長的目光?
李祎一句話沒說,眼神卻陰恻恻的,後槽牙幾乎咬得咯咯作響。
九淵忙把他推搡走。龍王要是發起怒來,這一個城的人還不夠他揮一揮袖子的。
要說王好像很久沒有這麽明顯地發過火了,以前有氣也是在心裏憋着,時刻維持着“風度翩翩”,這回居然直接喜怒形于色了。
彭彧莫名其妙地看着兩條龍從眼前經過,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又惹了這兩位大爺,那龍王臉上的陰霾簡直比天上的雲還厚。
他從陳州走的時候不還挺高興嗎?還叮叮咣咣地把人家匾給拆了呢。
彭少爺被龍王這比翻書還快的翻臉弄蒙了,心說難道是自己沒經過他同意私下給利州送藥,他不高興了?可這藥材都是花的他們彭家的錢,礙不着龍王什麽事吧?
他絞盡那點可憐的腦汁也沒想通自己到底哪惹了他,想着龍王既然這麽不高興待在利州,那就辦完事情趕緊撤吧。當下摸出玉簪敲了敲:“哎,姓柳的,你那堂兄住哪兒啊?”
柳衆清沒理他——他被龍王封了視聽,還沒從小黑屋裏放出來呢。
彭彧只好自己去打聽,好在那戶人家在利州還挺有名,男主人柳懷止——也就是柳衆清的堂兄——是個教書先生,四十來歲,有個成親二十年的老婆。
因為這段時間利州鬧蟲疫,學堂暫時關閉,夫妻兩個沒事就去給街坊四鄰幫幫忙——彭彧找到他們的時候,倆人正在一個派藥點幫忙分發湯藥。
簡單說明了來意,順便把柳衆清那十惡不赦的罪行也一并挑明,柳懷止頓時驚得差點打翻了藥碗。他把幾人請回了自己家,難以置信地問:“衆清他真的……?”
彭彧咂摸了一口茶,覺得味道實在乏善可陳,便不動聲色地放下了:“千真萬确,不信你自己問他。”
李祎他們也跟了過來,龍王只拿鼻子叼了叼茶味,已經斷定這不是龍喝的東西。他解開柳衆清的封印,這厮卻不出來,只隔着簪子說:“麻煩各位大人告訴我堂兄,說我現在這般樣子不好見他,怕吓到他。”
彭彧轉了轉眼珠,故意斷章取義,順便添油加醋了一番:“他說他自知罪……行深重,沒臉見你。”
李祎估摸着那個突兀的卡殼是他想說更複雜的“孽”字,可惜他不認識。
柳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