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九淵(三)
龍王就在客棧簡陋的長凳上入了定,只可惜表面看上去不動如山,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雖然那個陣法是破了,可還有很多疑問沒有解決,比如布陣的人是誰,布陣的目的何在?困了那麽多冤魂,又要用到何處?
再比如那條奇怪的騰蛇,對于他們的到來似乎毫不意外,像是早就在這裏等着。它先入為主地引着衆人找到了陣法,以至于來不及縱覽全局,便被攪進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水牢歷險裏。
還有……柳衆清說彭彧體內的“威鳴之力”又是什麽?他喊那一嗓子震懾住了鬼魂且震醒了他,到底是偶然還是必然?他說自己以前沒有見過鬼,又為什麽在此時看到了?
總感覺他們落入了一個陷阱,陷阱裏只有筆直的一條路,困在原地便是死,走下去也不知會迎來何種結局。
龍王越想越覺心煩意亂,竟一個走神行岔了氣,胸口登時挨了捶鼓般的一敲,心頭窒悶,猛地嗆出一口血。
“王!”
九淵還以為他沖封印失敗走火入了魔,剛滿臉驚駭地起身,便見他眼也不睜地輕輕擡手拭去嘴角的血,又順帶比了個禁聲的手勢:“別吵。”
人也真是種奇怪的生物,那柳衆清手刃妻兒何其狠辣,卻獨獨對一個堂兄溫情僅存。彭彧死纏爛打地跟面館老板讨價還價,最後卻好事不留名似的施舍了一錠銀子。還有那曹子靖,雖然日日喊着要殺老母,可拿起刀的一刻到底是心軟了,否則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怎麽會鬥不過癡癡傻傻的老妪呢。
李祎心中思緒不停,不知時間已如走馬觀花從身邊掠去。他好像在那個封印裏找到了某些跟陣法異曲同工的東西,便順着那個線頭一路追根溯源,把龐雜的封印掀了個底掉。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好像堵塞已久的堰塞湖被炸開一道缺口,湖水以摧枯拉朽之勢一瀉千裏,奔湧進他四肢百骸。那水又激起溫和而不熱烈的風,像夏天傍晚樹蔭底下最惬意的一抹涼,帶着一點餘韻悠長的隽永自胸中滌蕩而過。
他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九淵已感到了那股平地升起的氣勢,巍峨如山脈,浩然如江海,空谷臨風,遺世獨立。
……如果沒有衣袍底下探出來的那撮白毛就更好了。
九淵垂着眼,盡量不動聲色地提醒道:“王,您的尾巴。”
李祎:“……”
這個護衛似乎在勵志戳穿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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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王默默翻了個白眼,把尾巴一收,龍氣一斂,才現端倪的仙氣兒蕩然無存,又疑是銀河落九天地跌回了煙火缭繞的人間裏。
他打開客棧的大門,跟門外徘徊一宿的風打了個照面。天邊一線已吐露銀白,夏天天亮得早,此時才及寅末,樓上的兩個還在跟周公下棋呢。
而半明半暗的天空上忽然毫無征兆地鑽出了一道雷,李祎眼尖地把它逮個正着,還不等它虛張聲勢地打個悶響,已擡手甩出一道風,浩浩蕩蕩把天上打盹的雲驚得鳥獸飛逃。閃電仿佛被扒了衣服般孤立無援,羞憤欲死地夾着尾巴逃了。
一場雷劫還沒成型,就被不耐煩的龍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法力一恢複,睡不睡覺也就變得無足輕重,他略一思忖,抓出癱在桌上挺屍的騰蛇同九淵一道出了門。
兩龍一蛇趕赴陳州城的東北角,人和家畜的屍體全被堆在此處,成了個沒有土的亂葬崗。夏天的暑氣和陽光不由分說地蒸騰炙烤這些無辜慘死的屍體,舊死的已經只剩白骨,新死的還挂着腐肉。
臭氣幾乎把兩條龍熏得暈頭轉向,只怕再多待一會兒鼻子就要廢了。龍王忍無可忍地招了一道龍火,再火上澆油地添了一把風,把那堆辨不出姓甚名誰的屍骨燒得噼啪作響,一時間焦糊的烤肉香氣和歷久彌新的屍臭混合在一起,那叫一個精彩絕倫,差點把兩條龍直接熏吐了。
二龍一擊已中,遠遁千裏,幾乎是抱頭鼠竄地飛出去溜達了一圈,等火勢将盡才慢吞吞地回來。那龍火果然不同凡響,不消兩刻便把屍骸燒成了一地骨灰。李祎又把彭彧帶來的那袋紙錢就着餘火燒掉,算是送上一點兒“踐行禮”。
“奇怪,”李祎搓了搓下巴,“這屍體附近居然沒有蒼蠅,那種蟲子也不見了,按理說它們身上那麽大屍氣,一定是啃食腐屍得來的。怎麽會沒有呢?”
水牢裏也沒見那種蟲,好像他們一進陳州,那蟲子就銷聲匿跡了似的,分明陳家村外的水塘裏還有一大堆。
“九淵,昨晚你在渭水裏吃到了多少?”渭水就是冼州南邊那條河。
“沒多少,就幾條。”
李祎眉頭皺得更緊,彭家的水井裏都能撈出來一大團,渭水那麽大一條河,不可能只有幾條。這些蟲子突然消失,都躲到了哪裏?
騰蛇在他肩頭伸着尾巴一指:“那邊有幾條。”
李祎走近了一瞧,幾條手指頭長的小蟲正在掙紮,細得跟頭發絲似的,明顯是剛從卵裏爬出來。旁邊潮濕的陰涼處還有一大團白花花的蟲卵,裏面黑點不安分地掙動,好像馬上就要孵化。
他頓時被惡心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指尖龍火一彈,瞬間把那些還來不及窺探世界的蟲扼殺在了搖籃裏。
蟲卵還在,蟲卻沒了,好像收到了什麽信號,集體撤退了似的。
九淵看着他沉重的表情,忍不住出言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李祎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清楚。我總感覺這些蟲和那陣法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可就是摸不出頭緒。”
這蟲在陣法裏……到底扮演着一個怎麽樣的角色?
百思不得其解的龍王決定先放過這個問題——解不出來的就先放下,不然這三千餘年困擾他的事往他每片龍鱗上寫一件,都寫滿了也寫不下。
他往懷裏摸了一把,摸出碩果僅存的幾張符紙,數了數……七張。
這就很尴尬了,那個縛靈陣雖然陣眼已破,殘陣餘威仍在,若想徹底驅散怨靈,就至少要往八個方位貼八張符才行。
好巧不巧,居然就少了一張。
龍王面色有些扭曲,為了區區一張符讓九淵飛一趟冼州實在于心不忍,于是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自認為絕妙的馊主意。
他把城門口撿的那本小黃書裁成了跟符紙一樣大小的紙條,一共裁了五十七張,注入法力後當符紙畫了,呼啦啦一下子沒入城中各個角落,拼成了一個龍氣滔天的伏羲大陣。
就是紙上的內容簡直不堪入目。
九淵一言難盡地說:“王,八張就夠了,六十四張小題大做了吧?”
幸好“王”和“八”中間間隔比較長,否則龍王非得逼他改了這句句話開頭都要加“王”的毛病不可。
“好龍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李祎面色不變,雙手結了一個非常複雜的手印,随即慢慢拉開,以他為中心擴散出肉眼不可見的青芒,六十四張“符紙”同時劇烈地震顫起來,刷刷作響地連成一張大網。
城內所有殘存的冤魂全部被逼入網中,沒頭沒腦地撞了一會兒,有的哀嚎着就此灰飛煙滅,有的則被洗淨了一身戾氣,灰霧變成了白霧,打着旋向城外的天空散去了。
除了還困在簪子裏的柳衆清,一個也沒逃過龍王的眼睛。
伏羲大陣完成了使命,六十四張符紙紛紛化成了灰。李祎有些疲憊地呼出一口氣,對着天空喃喃道:“能活一個是一個吧,但願你們下輩子投個好人家。”
這回九淵沒再戳破他家刀子嘴豆腐心的龍王,在一旁戳着當個人形擺件。可惜龍王沒讓他“擺”太久,突然一伸手指,把什麽東西貼在了他眉心。
九淵把那東西摘下來一看,先是愣了愣,随後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竟羞了個面紅耳赤,尊卑不分地擡手指了指自家龍王:“你……”
這厮竟然把小黃書裏的插圖給摳了下來,兩個小人正負距離接觸滾作一團,關鍵……關鍵這是兩個男的!
李祎哈哈大笑,衣袍下面又可疑地露出一撮毛。
九淵趕緊把畫着小黃圖的紙片毀屍滅跡,同時有些疑惑地看向李祎的背影。他總覺得龍王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自己跟他相處了兩千年,也看他在龍王之位上坐了兩千年,還是頭一次見他露出這種“放浪不羁”的“真性情”。
好像在他和龍界所有人的印象中,常澤都是個表面溫文爾雅內心淡漠疏離,随時可近觀卻絕非能亵玩的王。
竟不知他還有這麽一面。
人間真的有這麽神奇?雖說确實有很多龍去人間游歷就樂不思蜀了。
“九淵,”李祎喚了他一聲,剛才的“真性情”随尾巴一道消失無蹤,“你說這些蟲卵……要怎麽處理?”
九淵第一反應是“吃了”,但想想說出來又要被損“不講究”,話到舌尖生生改口:“燒了?”
“城裏到處是蟲卵,要是都燒完,只怕這城也要夷為白地。而且地下水脈裏的蟲、江河裏的蟲,你怎麽燒?”
九淵“唔”了一聲,坦誠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這城裏死的人其實占總體來說并不算多,超不過十成之一,剩下那九成早就外出逃難去了。因此客棧門鎖得好好的,只怕老板回來要以為客棧遭了賊。
龍王還想給逃出去的人們留一個家,雖然破敗,也總能落葉歸根。所以城是萬萬燒不得的。
他想了想,這蟲雖然繁殖迅速,能随水流擴散到任何角落,卻也有着致命的弱點——對溫度耐受能力不強,不管是過熱還是過冷,都能在短時間內要了它們的命。
現在燒不得,那就只剩下凍了。
現在正值盛夏,等冬天來實在不現實,于是龍王拍拍九淵的肩:“就靠你了。”
九淵:“……”
他好像又被自家王坑了一把。
任勞任怨的護衛只能乖乖地化回龍形,身體往城牆上一趴,張開龍口朝着城內呼了一口長長的氣。
這氣有多長,直将整座城的溫度都降了下來,水凝成了冰,地面上浮起一層細細的白霜。
李祎擡手招了一片雲,蔽日千裏,将天空壓成了鉛灰色。随即在九淵的龍脊上一按,一道青芒順龍身注入了白氣裏,冷氣籠罩的範圍瞬間擴大,縱穿百丈,衡亘百裏,以陳州為中心在版圖上劃分出一片冬天。
天空飄起了細雪。
李祎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手指動了動,似乎覺得此情此景還缺少點什麽,于是問九淵道:“我的琴呢?”
九淵竟出奇地沉默了兩秒,随後才甕聲甕氣地說:“您……沒讓我拿,還在龍宮裏放着呢。要不我現在去取?”
“……算了。”他算看透了,這個護衛除了熱衷于拆穿他,絕不做任何“多餘”的事。
九淵似乎有些愧疚,擡起能捏住一個人的爪子,拿爪尖勾了個小小的東西給他:“您湊合用。”
是一只埙。
李祎看着那只圓溜溜、灰撲撲的陶埙,總覺得上面還沾着某龍的口水,一邊嫌棄一邊把嘴唇湊近了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