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九淵(二)
這時,仿佛感受到自家龍王焦急催促的九淵終于快龍加鞭地趕了回來,落地化作人形,關上大堂門,把提着的數個食盒一一擺上了桌,同時目光在柳衆清身上一掃,又瞥了瞥龍王,還是選擇老老實實閉了嘴。
彭彧這才看清了這位龍護衛長什麽樣,用力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眼睛又出了什麽毛病——這人身上穿着一身好像從來沒洗過的灰衣,踩着一雙仿佛在泥塘裏上了色的灰靴,頭頂一頭宛如褪了色的灰發,眼裏還擱着一對顏色詭異的灰瞳,唯有皮膚蒼白得跟龍王不相上下。
正是周淮嘴裏那“灰撲撲的護衛”無疑。
彭彧忍不住打量了他好幾眼,九淵面不改色地接受審視,盡職盡責地把飯菜一一擺好。
其實他身上的衣物都是新的,比剛從水牢裏滾過一圈的衆人幹淨多了。人就是喜歡灰色,龍王也管不了他。
如果把墨問、九淵、李祎擺在一塊兒排排坐,那就是個極度鮮明、由深入淺的階梯——黑夜裏的黑龍、霧霭間的灰龍、日頭下的白龍。
彭彧覺得龍族的人八成腦子都不太正常。
巧了,正跟龍王對他們彭家人的看法如出一轍。
幾人如狼似虎地把飯菜挑三揀四,最愛吃的擱在自己眼前頭,剩下那幾盤素菜就全落在了龍王那裏。彭彧有些不忍心地給他推過去一盤肘子一只雞,結果李祎一撩眼皮:“不用。”
潛岳先抱着熱騰騰的米飯幹啃了半碗,李祎獨自開了一壺酒,對着嘴灌了半壺。九淵眼皮一跳:“王,您身上還有傷,少喝點。”
李祎實在沒什麽誠意地“哦”了一聲,放下酒壺吃了口菜。
彭彧偷着眼瞧他,心說看不出來這龍王還是個酒鬼,喝多了會變成醉龍嗎?
衆人各自狼吞虎咽,筷子上下翻飛,碗碟叮當作響,不知道的還以為哪裏的丐幫在過新年。李祎忽然擡頭看向幹戳着的九淵,疑惑地問:“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
“這麽快。哪裏吃的?”
“冼州南邊那條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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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彧嘴裏正含着一口米飯,直接噴了個天女散花。
潛岳适時擡頭,端着海碗從碗邊瞧他:“不會吃到蟲子嗎?”
“一起吃了。”
彭彧咳了個昏天黑地,差點因為一粒嗆進氣管的米結束自己傳奇話本般的一生。
李祎皮肉分離地扯了下嘴角,對這個護衛做出了獨斷專行的評價:“你還真是不講究啊。”
柳衆清就被見飯眼開的衆人這麽撂在一邊,竟絲毫不以為忤,依舊面帶笑容地幹戳着當擺設。李祎拍了拍長凳讓九淵坐下,不知怎麽想起了這個奇怪的魂兒,又抿了一口酒,随嘴道:“你繼續說。”
幾人這才想起還有這麽個東西,齊刷刷停頓了一下,又紛紛再次紮根于魚蛋肉菜。
柳衆清完全不受他們的漫不經心影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根玉簪是在下發妻的。”
彭彧含混地“唔”了一聲,捧場道:“那你應該挺有錢啊?能送得起這麽貴重的簪子……高中了吧?狀元還是榜眼?”
書生一欠身:“這簪子不是在下送的。”
“啊?那是……嫁妝?”
書生搖了搖頭:“這枚簪子是知府大人贈與的。”
彭彧驚訝地擡起了頭,好像從只言片語中挖出了某些八卦:“然後?”
“賤內與知府私會,被我捉奸在床,于是我便把賤內殺了。”
衆人:“……”
彭彧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挑戰,他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可到底沒有修煉到“殺人放火”的層次,一時間有些結巴:“不是,你……你老婆跟別人偷情,你問也不問就……就殺人?而且你怎麽就肯定是你老婆的過錯?萬一是那個什麽知府逼迫的呢?你這也太……”
“不,在下肯定她是自願的。”
“那你也應該去殺知府啊,你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麽英雄?那狗官不是判了很多冤假錯案嗎,你怎麽不去為民除害?”同為女人的潛岳十分不滿地皺起了眉。
柳衆清微微一笑,自顧自地踱起步來,語調不緊不慢,腳步不疾不徐:“那日我将他們捉奸在床,并沒有立刻殺她,因為我發現她已經懷了知府的孩子。她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紅杏出牆,我假裝相信,并裝作那個孩子就是我的兒子,一直照顧她直到孩子出世。”
“你怎麽知道那肯定不是你的孩子?”
“因為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她以為我碰了,其實沒有。”
彭彧瞬間覺得這人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可接下來,這書生說的話就絕不僅僅是“有病”的範疇了:“等她生下那個孩子,我便用家裏的菜刀砍下了她的頭,剁掉她的四肢,每天往知府家裏送上一塊。我還掐死了那個孩子,放在鐵鍋裏煮成了湯。知府愛吃狗肉,我便騙他說那是狗肉湯,看着他吃完,才告訴他那是他親兒子。”
彭彧伸向排骨湯的勺子倏地停住,有些僵硬地收回手,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柳衆清說這些話的時候,不但面色平靜似水,甚至還隐隐透出幾分得意來,仿佛在誇耀自己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
“後來知府把我處了刑,自己也沒能落得個好下場,沒過多久就突發惡疾死了。”他輕輕挑着下巴看向彭彧,“所以我說,我不冤。”
确實不冤,甚至還有些死有餘辜。
一時間無人接話,潛岳的手已經按在了刀上,好像随時準備讓這只自大妄為的鬼再死一次。柳衆清目光不躲不閃地盯着她的刀,唇邊勾起一抹譏诮似的冷笑:“不才祖上曾有一些符道術法的造詣,我也跟着學了一點皮毛,知道那個大陣可以激化人內心的情緒,越是喊自己不冤,就瘋得越厲害。看看怎麽着,都變成了只會鬼哭狼嚎的厲鬼。”
他十分輕蔑地聳了一下肩:“事實上有誰不冤呢,那孫小是趙員外家裏一名家奴,被欠了三個月工錢,又恰好于天黑路滑之際扶着醉酒的老員外途徑一口水井;那吳元是城裏出了名的偷扒慣犯,曾偷過一戶人家給老父治病的救命錢;那姓蔣的有妻有兒,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登徒浪子,經常在雨夜佯裝忘了帶傘,看到有長得好看的姑娘就主動湊過去攀談;至于那曹子靖——鄰裏八鄉都知道他日日喊着想殺了他那癡癡傻傻的老母,也不知菜刀究竟是誰從誰手裏搶下來的。”
他又無甚所謂地一攤手:“當然,知府這案子也斷得不太妥當,人固有罪,但罪不當死,否則喊什麽冤呢。”
“柳、衆、清。”李祎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把這名字一字一字咬了一遍,“衆人皆清唯我獨濁,衆人皆醉唯我獨醒,好名字。”
柳衆清一躬身:“承蒙龍王擡愛。”
李祎端着酒杯在盤子上碰了一下,不知跟誰幹了杯,随後冷冷地笑了一聲:“區區一個府衙,能造得起如此規模的水牢;區區一個知府,手裏這麽多冤假錯案;區區一個書生,手刃妻兒而面不改色。陳州……還真是卧虎藏龍啊。”
彭彧瞧着他那冷得掉渣的臉色,那話語裏的譏諷幾乎凝成實質噴薄而出。随即,這位龍王又說了一句更拉仇恨的話:“難怪那些仙家們不願意管人間的事,敢情是你們根本不值得被同情。”
九淵眉頭一跳:“王,您……注意言辭。”
“我說的有錯嗎?”李祎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又轉向柳衆清,“既然你不冤,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你是自己去找閻王領罰呢,還是我直接捏散了你合适?”
“都行。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個心願未了。”
“渣滓沒資格跟我談條件。”
柳衆清笑意不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柳賢是在下祖父。”
彭彧聽到這個名字,先是疑惑地愣了兩秒,只覺得十分耳熟。等他想起來了,便怒火中燒似的拍案而起,指着柳衆清的鼻子:“你!”
柳衆清好整以暇地朝他一拱手,未蔔先知似的答了他沒出口的疑問:“正是不才在下。”
柳賢是顏有齡的大學生,确實有研究術法的愛好,跟彭彧的祖父師出同門,且有着過命的交情。彭彧一聽說這名字就火大,他怎麽都沒想到柳賢那個幾乎全然繼承老師衣缽的人,後代竟會出這麽個敗類。
他不知沖誰咬了一通後槽牙,拳頭攥緊,好像要把心裏那股火生生攥碎。終于他還是坐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琢磨出一些不對勁來:“所以呢?柳賢是你祖父又怎樣?”
柳衆清像是聽出了他的懷疑,好整以暇地解釋道:“某試圖附身時便已得知了彭公子的身份,也深知彭家人有情有義,對于祖上的情分不會不管不顧的。”
彭彧當場被這“有情有義”砸了個眼冒金星,差點一口氣撅過去,連忙喝了口湯壓下一聲已到嘴邊的冷笑,耐着性子問:“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我有個堂兄,”柳衆清終于正了神色,“就在利州。我被困在此地無法出去,聽聞利州疫病嚴重,想煩勞各位替我看看堂兄是否安好。”
這倒還像句人話。
彭彧翻了個白眼:“就這些?”
“就這些。”
他支吾了一聲,想想倒也不是不行,畢竟柳賢的後人,他既然知道了,還是有必要過問一下的。而且彭家的商隊想必也抵達了利州,他想去看看那藥方的效果怎樣——權當順路了吧。
向李祎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對方頭也不擡:“你做決定,不過最早明日下午啓程。”
“為什麽?”
“這城裏陣已破,蟲卻還沒治。”
說也奇怪,他們在水牢裏倒是沒見到那些如影随形的蟲。彭彧順口問:“你有辦法?”
“明天再說。九淵,去收拾幾間上房出來。”
灰撲撲的護衛應聲而去,彭彧也只好不再追問。吃飽喝足的幾位瞬間散了兔子會兒,桌上碗碟空空如也,風卷殘雲那般幹淨。
剩的最後一口排骨湯也被潛岳端起來灌了縫。
九淵收拾屋子的速度可謂風馳電掣,還沒等彭彧叉着腰在門口消消食,他便蹬蹬蹬地下樓來說可以去了。
屋子倒是收拾得不錯,就是許久未蓋的被子有股黴味,彭彧嫌棄得不行,他從家裏帶來的薄毯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彭彧和潛岳一人一間霸占了客房,李祎沒着急跟去,跟一堆空碗碟瞪了一會兒眼,忽然便脫了自己的衣服。
背後被那瘋了的冤魂撞出一片淤青,在蒼白的肌膚上格外惹眼,細看還能看到一些細微的黑氣。他開了剩下的一壺酒,往傷處一潑,随後捏了一道火符便往後背甩去。
火符接觸到酒液,“刺啦”一下便燒了個熱火朝天。李祎痛得扯了一下嘴角,那火又一燙而走,燒完便熄,連他一根頭發也沒燎着,皮膚完好無損,唯有黑氣被燒了個幹幹淨淨。
九淵眉頭猛地一跳,臉上一貫保持的面無表情差點破功:“王,您能少做這種……危險的舉動嗎?”
一不留神就是炭烤活龍。
李祎沒搭理他,把剩下的酒倒進酒杯裏輕呷,斜眼瞟了瞟那只碧玉簪子——某個鬼魂已經被他拍回了簪子裏,順帶封了視聽,省得他出來興風作浪。
光看着就夠膈應了。
九淵給他遞上一身新衣,問:“王,您的符紙不是已經濕完了嗎?”
李祎就着他的手換了衣服,沒說話。
那符紙在他把彭彧推上地面的時候順便塞在了他腰帶裏,後來又悄無聲息地抽了回來。在龍王眼裏,符紙自己拿去浪費可以,但絕不允許無故損毀。可惜,他出來前才找周淮新要的一把,這會兒也沒剩下幾張,他要是再不能恢複法力,以後就要黔驢技窮了。
于是他立刻盤膝而坐,第三次沖起體內的封印來。
九淵那不識相的玩意見龍王不答,自動換了下一個問題:“王,您為什麽要說那番話?您要是真的不在乎凡人的死活,又何必救那兩個呢?您要是不救他們,也不必困在水……”
李祎一擡眼,涼飕飕地戳去一道視線:“就你話多?”
九淵以自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理解能力,斷定出自家龍王在心虛,于是兩眼一垂,從善如流地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