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淵(一)
視野黑暗下來,窒息的滋味并不好過。他正想着要不要拼一把化了龍,忽覺一股熟悉的氣息由遠及近地傳來,瞬間将纏住他的小鬼逼退。
那人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毫不費力地将他提了上去。
水牢裏水聲激蕩,冤魂的嘶嚎也在水聲裏漸漸小了,偶有水花揚出天窗,“嘩啦”潑在地面上。
李祎跪在一邊喘氣,心跳因這一番折騰不可避免地紊亂起來,急得好像要撞破他的胸膛。逆鱗缺損的位置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地撕痛,随手一摸便握了滿把的血,連忙把周淮給的藥翻出來吃了一粒。
好在避水符沒濕。
救了他那人忽一矮身,跪在他面前朝他抱了個拳:“屬下救駕來遲,望龍王恕罪。”
李祎喘着氣說:“你也知道。”
“您傷得不輕。”
“閉嘴。”
那人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彭彧沒了火符照明,油燈也不知混亂中掉在了哪,只能借着天幕上疏星的星光看到面前有人影晃動,眨了眨接近全瞎的眼:“什麽東西?誰來了?”
“少爺,恐怕不是……人。”潛岳艱難地接了一句。
剛才那人來得太突然,連她都沒有看清楚,只覺一陣風從耳邊刮過,就憑空多出來個大活人。
他從哪裏過來的?潛岳表示她沒看見。
那人又十分禮貌地朝他們一拱手:“在下九淵,是常……”
“哎。”李祎擡手打斷了他,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麽,九淵便改了口:“是吾王的護衛。”
護衛?龍王也需要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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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龍王的護衛也是一條龍?
彭彧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實在看不見龍王身邊有什麽人。也不知那九淵到底穿了個什麽衣服,跟龍王的白衣一對比,簡直像隐形了。
要不是有聲音真真切切地傳來,他都要以為這幫人在唬他。
摸索着往前走了兩步,潛岳十分貼心地握住了他的手。正在這時,手裏那張還沒來得及扔的避水符突然自己化成了灰——半個時辰到了。
也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已經齊齊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三人行終于變成了四人行,瞎了的彭彧連帶肩頭那條蔫耷耷的蛇一并老實了,只能幹巴巴地問:“咱們現在在哪兒啊?”
“還在府衙。”就在大堂的後面。
前頭“公正廉明”,後頭“怨聲載道”,這地方也真是有趣得緊。
李祎眯了眯龍目,甩開九淵扶着他的手:“先找個地方歇腳吧。”
在鬼城裏找地方歇腳,龍王的有趣程度也不比府衙輸到哪去。
不過現在他們別無選擇。
“剛剛來的路上,我看到有一處客棧,不如去那裏湊合一晚?”潛岳适時地提了個建議。
馬車指定是睡不下的,幾人紛紛沉默不語,全票通過。
彭彧也不知是不是被今晚的大戰惡鬼刺激到了腦子,連黑也不怕了,借着指東打西點南為北的方向感擡腳便走,眼看就要讓李祎扔出來的天窗絆一個跟頭,間不容發之時潛岳一把拉住了他:“少爺,您就別胡鬧了,您跟着我吧。”
“啊?”彭彧腦子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哦。”
九淵注意到了他這奇怪的舉動,疑惑地問了一句:“盲人?”
“呃不,我夜盲,白天能看見。”
九淵“唔”了一聲,想來自家龍王也不會帶個瞎子上路。他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珠子,塞給了彭彧。
“什麽東西?”彭彧莫名其妙地接了意外的人送的意外的禮,入手的珠子沉甸甸的,涼潤光滑,最重要的是它在發光。
潔白的柔光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他拿着那枚珠子仔細端詳,聽到九淵說:“夜光石。”
“哦……就是夜明珠嘛。”
這東西他家也有,一抓一大把,于他來說并不怎麽稀罕。以前總覺得自家的“亮瞎眼”無往不勝,沒想到有朝一日竟也需一顆夜明珠來畫餅充饑、望梅止渴了。
一時間有些唏噓,還是朝九淵道了句謝。
夜明珠還不及油燈的一半亮,照路來說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但也聊勝于無,至少他還能借着這點光看清潛岳。
黑燈瞎火中幾人終于摸到了那間客棧,客棧倒是不破,門也鎖得好好的。九淵擡手招了一道風,客棧上的灰塵像揭開一片輕紗般飛走了。他三兩下砸碎門鎖,看着自家龍王差點絆在門檻上,若有所思地開口道:“王,我去給您弄點吃的吧。”
李祎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聽到潛岳因為“吃的”而“咕咚”咽下的口水,一扯嘴角:“多買些。”
“是。還要全素嗎?”
“唔……再添兩只雞,兩壺酒,給他們弄些葷菜。”
彭彧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心說龍王居然吃素?
忽然有點明白那菜湯味的龍血是怎麽回事了。
九淵征求完了自家龍王的意見,又轉過來問彭彧:“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彭彧吃了一天的粗茶淡飯,巴不得來點硬菜,一摸下巴:“肘子。”
九淵又轉向潛岳:“那姑娘你呢?”
潛岳兩眼放光就差蹦起來了:“我要吃米飯,三碗,三大碗!”
彭彧拿半瞎不瞎的眼神掃了她一眼,好像在說“看你這點出息”,随後朝九淵一擺手:“雞鴨魚肉你看着買吧,每樣都來點。”
九淵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在原地戳着沒動,面無表情地從嘴裏吐出倆字:“沒錢。”
衆人:“……”
終于還是彭彧慷慨解了囊,可惜一摸發現這囊沒帶在身上,還在馬車裏擱着呢,頓時牙疼似的一咧嘴,心說這群龍都是什麽玩意,一個空血空藍不穿衣服地掉下來,一個說要給人買飯結果不帶錢。
這都什麽素質。
潛岳剛擦幹淨桌椅讓自家少爺坐下,聽說錢袋放在馬車上,立刻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取,順便提盞油燈回來,車上還有備用的。”
一聽說有吃的,這貨簡直幹勁十足。
彭彧擺擺手由着兩個走了,跟李祎相顧無言地面對而坐,有些百無聊賴地把夜明珠放在桌上滾。
李祎單手托腮撐在那裏閉目養神,周淮給的藥确實有效,就是吃完了就犯困,加上他本來就累,實在很想就這樣睡過去算了。
可惜嗷嗷待哺的胃一刻也不肯消停。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三千餘年的龍生從未像今天這般渴望過食物。
彭彧看了看他,忽然伸手輕輕搭住了對方擱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手指一如既往的冰涼幹燥。
李祎眼皮一顫,沒睜眼也沒掙動。
就在這麽座滿是死人的鬼城裏,在這間棄置了不知多少時日的舊客棧,圍着張攤開胳膊都有些費勁的小桌,外頭是腥臭嗚咽的風與冤魂不甘的哀嚎,兩人竟出奇覺出一點超然物外的靜谧來。
潛岳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麽一副景象。
她有些尴尬地輕咳一聲,便見自家少爺倏地收回了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頭扭向一邊。她也視若無睹地進了屋,把油燈和順道捎過來的東西放下,又拉過兩張桌子跟他們坐的那張并在一起。
施展的地方一下子寬敞起來,彭彧十分親切地看着自家的“亮瞎眼”,把夜明珠收進了懷裏,同時摸到一根筷子似的硬物。
潛岳還提回來一桶井水供他們洗了手,又拿着一罐燈油,在四下尋覓了一會兒,找出兩盞尚且能用的油燈來,添好了油點上,大堂裏徹底亮堂起來。
随即她看到彭彧皺眉盯着那支碧玉簪子,而李祎也睜開了眼。
李祎把眼皮輕輕掀了掀,像是預感到彭彧要說什麽,率先開了口:“這不怪你,那個陣法似乎有強化人情緒的力量,邪門得很。”
潛岳也坐到他們旁邊,眨眨眼道:“是這樣嗎?難怪我當時盯着那火苗,就像着魔了似的,怎麽都移不開眼睛。”
彭彧似乎還是有些耿耿于懷,擡頭看向李祎:“那你呢?你沒有被影響嗎?”
李祎沒吭聲,偏頭錯開了視線。
沒敢說差點把水牢震塌害這一票人陪葬的事。
他略顯生硬地轉移開話題:“這簪子是什麽稀罕物件,能入了你的眼?”
“是個挺好的東西,應該出自名家之手,要賣的話……”他比劃了一下,“大概能值這一個客棧。”
“唔。”
龍王對錢這方面不太敏感,也不知道一間客棧要多少銀子,只單純地表達了一下龍王式的配合——把那簪子夠過來瞧了瞧。可指尖剛一接觸到簪體,他的臉色就倏地一變,低喝一聲:“滾出來!”
不明所以的倆人瞬間被這一嗓子給吓醒,連肩頭半死不活的騰蛇都差點跌下來。潛岳拉起十二分的戒備抽出了刀,卻見那玉簪上飄出一縷青煙,緩緩凝出個長身鶴立的人形來。
這青年一身青衣,作書生打扮,溫文爾雅地朝他們作了個揖:“在下柳衆清,參見各位大人。”
“你……你是人是鬼?”潛岳眉心那點龍血還沒過期。
柳衆清微笑着朝她點了點頭:“不才半年前便已身死,淩遲千二百刀後氣絕,殘首被挂在城門前曝屍十日,後棄于山間野林遭豺狼啃咬,再斂骨搗碎,于石磨下研磨七日七夜,骨灰順北風而撒,挫骨揚灰。”
彭彧“嘶”地抽了口冷氣,心說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書生到底犯了什麽彌天大罪能遭這般酷刑,關鍵他還能這麽風輕雲淡,笑容坦蕩得好像說的根本不是他一樣。
李祎神色怪異地看了那書生一眼,手指敲了敲桌面,單刀直入地問道:“當時你是想附身對吧?”
柳衆清十分坦然地承認了:“是。”
“又為何沒成功?”
柳衆清看向彭彧:“不才魂力衰弱,抵擋不住這位體內威鳴之力,故而退者為上。”
彭彧壓根兒沒聽懂他們打什麽啞謎,這書生說話又滿口之乎者也,搞得他腦仁都疼了。皺着眉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大致明白了“附身”是個什麽意思,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難怪我當時覺得自己動不了,原來是你在搞鬼!”
柳衆清一點頭:“正是不才在下。”
彭彧沒好氣說:“你們憑什麽就知道欺負我啊?你怎麽不去附他、她?”
書生又好脾氣地解釋道:“龍王陽氣太盛,在下不敢。這位姑娘殺氣太盛,只怕要拼個魂飛魄散。所以只好委屈公子您了。”
“……媽的。”
這貨坦誠得有點過頭了吧!
彭彧憋着一腔無名怒火沒處發作,李祎也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一擺手道:“所以呢?你附身不成,又一路跟着我們,是想做什麽?你也冤?”
柳衆清搖了搖頭:“在下不冤。”
李祎先是一愣,随即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不冤?整座水牢的人都喊冤,只有你不冤?”
“在下确實不冤。”
李祎懶得再搭理他,翹首望向門外的天空,好像在看九淵那不靠譜的玩意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彭彧卻露出了一點興趣,似乎十分好奇什麽罪能淩遲處死外加挫骨揚灰,便順着問了下去:“你為什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