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男人動了動,光着的腳更加縮向牆角,似乎想把自己徹底隐藏起來。
年依辰再上前一步,喚他,“斐然。”
男人終于緩緩擡起藏在手臂下的臉,眼神迷茫地看向他。
那是一張他無法用語言形容的臉。
灰塵抹一層,鼻涕糊一層,嘴角下巴還粘着些飯粒,長長的頭發亂蓬蓬地搭拉下來,擋住眼睛。
斐然對着他愣了一會神,便再次将臉埋進手臂裏。
年依辰沒有再上前,而是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歐向奕跟出來,好奇地望他一眼,“你不是想見他嗎,這麽急着走?”
年依辰沒有停下腳步,嘴上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垃圾,有什麽好看的,我以為你是把他打磨成了一塊美玉,才會這麽着迷。所以好奇想來看看,卻沒想到你有和垃圾睡覺的毛病。算了,我還是回去摟我的小情人吧!”
歐向奕停下腳步,一臉怒氣。“你在說什麽?!”
年依辰轉過頭,好笑地對視着他的怒火。“哎,又臭又髒的,你是怎麽做下去的,我還真是佩服。該扔就扔了吧!那種流浪漢,喂狗狗都嫌。”
歐向奕壓低眉,“年依辰!!!”
“我說錯了嗎?”
歐向奕瞪視他那張無辜的臉一會,挫敗地收回怒氣,半轉過身凝望遠方。“我是在懲罰他。”
年依辰顯然很不同意他的說法,“你是在懲罰他還是懲罰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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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是愛他愛到快死的地步才會這樣費功夫把他找回來,卻原來你是有和垃圾上床的嗜好。早說啊,流浪漢滿大街多得是,幹嘛非選他。明天我送十個八個到你這兒,包你滿意。”
歐向奕低下頭,默不作聲看向地上的草坪。
年依辰收斂笑容,走近他。“是打算把他變成一堆真正的垃圾,然後扔掉嗎?”
歐向奕擡眼看向他。
“如果不是,就別再做這種幼稚的事。你喜歡的難道不是以前幹淨純樸、活力四射的斐然嗎?今天的斐然,你忍心看得下去?這就是你的愛嗎?向奕,愛不等同于傷害。你是在讓你們越走越遠。”
年依辰開着他的寶藍色跑車離開了歐家。
歐向奕若有所思地走回屋子,走上樓,停在斐然房間門口。
關閉的房門,真的是他們之間的阻隔嗎?
擡手握上冰涼的手柄,打開這扇門,他就能走近斐然,走進他的心嗎?
推開房門,蜷縮在角落的男孩仍保持剛才的姿勢,沒有改變。
走進這間房,難聞的味道蹿進鼻中,蹿進胸口。
他是在,傷害斐然?
斐然有多久沒洗澡了?他不知道。
斐然一天吃幾頓飯?他沒問過。
斐然在地板上睡了多久?他沒在意。
他所謂的愛,就是高高在上地看着趴俯在他腳底苦苦哀求的男孩。
他所謂的愛,就是在斐然一次次惹火他後給他一頓痛揍。
他所謂的愛,痛着恨着關着想着傷着。
他和斐然都走到了極端。
“你喜歡的難道不是以前幹淨純樸、活力四射的斐然嗎?”
年依辰的話毫無預警地響起,他一步步走向男孩。
“我也很想有很多很多錢,多到可以完成一生的夢想。這個繁華的大都市,真的會給拼命努力的人一個機會嗎?唉!”
初識的斐然,用那雙溫柔的手替他洗去污漬,用溫暖的話語撫慰他冰冷的心。
從什麽時候着迷的?他說不清了。
驕傲的斐然,倔強的斐然,辛苦的斐然,憧憬着幾個包子的幸福的斐然,幻想着在繁華都市安家落戶的斐然。
他愛的,是這樣的人嗎?
“找一個喜歡的人,坐在暖和的房間,身邊擺一盤餃子、一盤瓜子,抱着她一起看新年晚會,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感動,每一年每一年,這樣過下去,就不會覺得寂寞了吧!”
一起吃飯,一起唱歌,一起打工,一起數星星,那些回憶,快樂得不真實。
是誰在新年點起炮仗,對他說新年快樂。
是誰與他在黑夜共舞,點燃他一切欲望。
他愛的,是與他一同走過這些記憶的男孩。
而不是----
縮在角落害怕見到太陽的男孩停止了顫抖,沉沉睡去。
是打算把他變成一堆垃圾,然後扔掉嗎?
難以遏制的愛也能跟着一并丢掉嗎?
他要的,不是今天的斐然。
毒瘾再次發作時,歐向奕用手铐将他铐在床邊。
一個長長的皮制手套內層是柔軟的絨毛,傷不到他的手。
斐然不能理解他的行為,流着淚扯着他的褲腳哀求道,“奕哥,你幹什麽?是要玩什麽新花樣嗎?我答應你,統統答應你,求你先給我一點兒,我這會兒難受得很。”
歐向奕半跪在他身前,擡手撫上他痛苦扭曲的臉,“斐然,重新做回人吧!”
斐然皺緊眉,“奕哥,奕哥,你在說什麽?快給我,給我一點,求求你,一點就行,奕哥。”
歐向奕說,“斐然,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給你那東西,我不想再害你。”
斐然大驚,“不,奕哥,你別這樣,我會聽話,你說什麽我都會聽,我不會再跟你唱反調,不會再跟你鬧。奕哥,給我,求你了。”
歐向奕堅決地拉開他扯住自己袖子的手,歉疚地看他一眼,轉過身走出屋去。
“奕哥!”
房門關上的一瞬,他聽到斐然痛苦的呼喊。
背靠着緊閉的房門,他一次次感受着斐然椎心刺骨的痛。
“啊……”
聲聲凄慘,聲聲絕望。哭泣一般的悲鳴帶着強烈的回音震痛歐向奕的耳膜。
他閉上雙眼小聲告訴自己,沒事的,沒事的,斐然會撐過去,會撐過去的。
藥物加上強制,無論如何他也要幫助斐然重新站起來。
“歐、向、奕!!!”
喊到聲音嘶啞,深惡痛絕的恨意一點點滲進他心中。
膝蓋發軟,他緩緩坐倒在地上。
他從沒有這樣直擊過斐然的痛苦,深深的自責在心裏蔓延。
他幹了什麽?!
明知毒品會毀了那個人,明知要真正戒掉毒品幾乎不可能,可他----還是對他所愛的人用了。
一個會糾纏他一生的毒。
斐然……
恨吧,恨吧,帶着對他的恨,努力擺脫他所犯的錯,重新做回人。
“歐向奕,我要殺了你!”
痛苦和憎恨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割傷他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傷痕都痛徹心扉。
他攥緊拳頭砸向牆壁。
他是一個惡劣的劊子手,将斐然傷得體無完膚後再來一針針縫補。
再一次的痛,也傷到了他自己。
有東西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過後,屋子裏突然安靜下來。
歐向奕扶住牆撐起身子,打開房門。
斐然昏倒在床邊,雙手仍被牢牢地铐在床頭。
他跑上前抱住男孩,托起他的頭,那張臉上布滿了汗水,濕漉的頭發幾乎滴下水來。
他将男孩擁進懷裏,一遍遍撫摸他略顯蒼白的臉。
一句遲來的“對不起”,終于從唇邊逸出。
斐然的毒瘾還沒有完全戒掉時,另一件事情的發生徹底擊垮歐向奕的心理防線。
那一天,天氣晴好,屋外種的紫薇花在陽光下招搖盛放,幾只雀鳥撲騰着翅膀飛上窗棂,對着玻璃窗戶啄了幾下,發出“噔噔”的聲響,迫使斐然從午睡中醒來。
淡淡的紫薇花香沁人心脾,微風徐徐,撩動白色窗簾漫步輕舞。
睜開惺忪的睡眼,模糊中有一個人影站在面前。
那人影晃來晃去,起初,他看不真切。
那人影喚他,“然哥。”
斐然猛地睜大眼。
“言、言研!”
“然哥。”人影漸漸清晰,是他的言研,他想了好久好久的言研。
斐然奔下床,停在言研面前。
他張開手臂,不敢相信言研真的來找他了,真的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言研。
“言研,你,你還活着,言研,你----”
“然哥,然哥,然哥……”言研對着他笑,笑得像小時候一樣天真。
“言研。”斐然的淚聚集在眼眶,他一把将言研摟進懷裏,抱得緊緊。“言研……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活着。我知道,我知道,你活着,你一定是活着的。我相信你一定活在哪個地方,雖然我看不見,可我知道。言研,我能感覺得到你。”
感覺到你的氣息,感覺到你呼喚我的聲音,感覺到你留在我身上的溫度。
言研,雖然困難,雖然不可能,可我一直堅信着你還活着。
和我一樣,活在這個世上。
即使像垃圾一樣,即使被糟蹋到快要死的地步,也努力拼命留着一口氣,這樣,總有相見的一天。
我一直,在等着今天。
“言研……”斐然雙手緊緊摟着言研的肩膀,一秒也不敢松開。他仰高頭,淚順勢滑下臉龐。
他感激上蒼,讓他還能再見到他的言研。
一切,美好得太不真實。
“然哥……”言研任他抱着,頭靠着他肩膀,喃喃低語。“你好嗎?”
“好,好,好……”斐然忙不疊地點頭,在言研面前,他已經習慣說好。
“然哥,我好想,和你在一起。”
“我們在一起,在一起,永遠在一起,言研,我們再也不分開。”
“可是,我們已經不能在一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