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楊柳池
皇宮規矩森嚴, 要?在吃食上動手腳,幾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 尚膳監負責采買皇宮的食材, 從宮外運進來,管事太監必定會查一?次,不好的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的司膳房, 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 壞的爛的肯定不會收,逮着機會還?要?告一?狀, 白白落下的把?柄。
是?以, 尚膳監想給司膳下絆子, 只能搞搞時?間差。
什麽意思呢?夏天的東西存放不便, 宮裏能随時?用冰, 宮外卻不方便。所以尚膳監弄到一?條鮮魚,可?以故意拖上兩天再送去。
屆時?,進司膳房的門時?, 是?活的, 等她們要?做,就死?了。
這會兒再要?人?送新鮮的魚來, 卻是?不能,每天什麽時?候送菜,送幾次, 送幾條魚都是?有規定的。可?不做魚,萬一?主子詢問,就是?一?大過?錯, 份例裏有的,怎麽能不給敬上來?
可?做了, 更是?大罪。往輕說,是?不敬之罪,往重了說,是?不是?想謀害誰?
當?然,按流程,根本不會到猶豫做不做的地步。
司膳的竈是?小竈,不像尚膳監的大竈,可?入口的東西馬虎不得。正式上竈前,典膳的女官還?會挨個檢查,确認配菜有無問題,處理是?否到位。魚剛死?,還?是?死?了一?段時?間,看眼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剛殺的魚,壓根沒資格進鍋。
尚膳監知道這一?點,想的也是?讓她們無東西可?用,而不是?誤用壞的東西。
“奴才們預備的是?魚、櫻桃和牛乳。”尚膳監的宦官老老實實地說,“這都是?壞在明面上的東西,除非司膳的人?瞎了,不然絕不可?能用上。咱們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來,真害了主子,咱們也得掉腦袋。”
何掌班冷哼一?聲,心裏信了大半。
宮裏的規矩就是?如此,東西沒能及時?呈上,是?司膳的錯,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黴,尚膳監的也受牽連。
他們沒那麽傻。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何掌班皺眉半天,說:“明兒仔細查查安小王爺那裏。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來沒有?”他随口問。
“回了,外頭候着呢。”
“叫他進來。”
小六子低眉垂眼地進來,讨好地說:“爺爺,孫兒回來了。”
“那裏怎麽樣?”何掌班問。
小六子說:“程掌藥進去兩個多時?辰,開了藥,也問了一?些事兒。咱們的人?在外頭,沒聽?清楚,就知道說得挺久的。”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壓低聲:“咱們要?不要?——”
話沒說完,就見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盞,蓋碗微微晃動:“別動歪腦筋,她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回頭來報我。”
小六子不解其意,但幹爺爺吩咐的事兒,自然得應:“孫兒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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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燈火通明。
取水、燒滾、泡茶,怎麽也要?小半個時?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辭,但謝玄英問她:“疫病究竟緣何而來?”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這三批病人?有很?明顯的傳播次序,沒有新冒出來的,假如在寺內,肯定是?有什麽之前做了,但之後沒做的事。不過?,我覺得傳染源不在這裏。”
水還?沒來,程丹若卻真的渴了,顧不得許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謝玄英攔不住,只好懊悔自己思慮不周。
“她們的行動路線,有個地方我很?在意。”難得有機會仔細說,程丹若幹脆打起精神,将事情說個明白,“她們說,太後恩典,準許她們閑暇時?禮佛祈福,所以她們不止吃了佛前撤下的乳餅,也在各個殿裏磕過?頭。”
謝玄英默默聽?着。
“除此之外,還?去了楊柳池。這是?哪裏?”
謝玄英來過?惠元寺好幾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的石頭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眼在山裏,平日?只泡茶供佛,灑淨也用的此水,據說頗為靈驗。百姓認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個池子,彙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氣平淡,并不當?回事,顯然也有緣故。
惠元寺的泉水,因為流的少,不夠日?常使用,确實頗為珍貴。但說實話,就是?僧人?拿來讨好貴客的噱頭。
謝玄英每次來都能喝到,不見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聽?罷,心裏已?有幾分?準。古人?不知道痢疾的傳播方式,查起來費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的是?這水污染了,或許小王爺那裏……”
謝玄英立即道:“我會弄個明白。”
這時?,門外終于傳來腳步聲。
水取回來了。
謝玄英專程問一?句:“哪裏來的?”
鄭百戶答:“井裏打上來的,您放心,寺中均用這口井,無人?生病。”
他這才接過?來,放在小茶爐上。
水滾得慢,卻又沒了話題。
程丹若起身:“我該回去了。”
“你急什麽。”他輕輕白她一?眼,“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還?要?早起。”
謝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當?他默認,自顧自收拾藥箱。
這次知道要?出門幾日?,特?意帶來了一?個大的藤編箱子,總共兩層,有紗布、手術器具、竹筒、藥瓶,以及行囊筆和宣紙。
“你要?去哪裏?”他問。
她張口欲答,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尚且不知道在哪裏安置。
他彎了彎唇角。
水沸騰,“咕嚕”冒泡。
他潑掉殘茶,倒滿半壺,又自來熟地打開藥箱,将茶壺放到裏頭:“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時?猶豫。
“鄭百戶,送程掌藥去潘宮正那裏。”謝玄英沒給她機會,開門叫人?,這次正式地介紹,“世妹,這是?鄭百戶,在東華門當?值,你若有什麽急事,可?以尋他。”
程丹若心知皇宮封閉,有一?條暢通的信息渠道十分?重要?,遂立時?道:“以後請百戶多多關照。”
“不敢。”鄭百戶謙遜着,微微擡眼。
燭光下,少女身穿湖藍色常服,衣飾簡樸,樣貌清秀,年紀雖不大,卻自有一?股沉穩端莊之氣。
他暗松口氣,心想自己所料不差,這是?大人?在內廷的人?。
“掌藥,請。”鄭百戶觑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前帶路。
“告辭。”程丹若背上藥箱,跟着他走了。
謝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遠去。
說來好笑,此前他在宮中出入十年,從未真正收服過?誰。手下的人?雖都服他,但他待他們一?向平常,并無心腹。
直到程丹若進宮,內廷鞭長莫及,迫切需要?人?手,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選。
鄭百戶是?世襲的百戶,家裏原有的靠山在父親那輩沒了,雖襲了百戶,卻沒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氣練武,年年比試前十,再賣掉一?些祖産,四處送禮,終于謀得宿衛的差事。
平日?做事,無論大小都辦得妥當?,能力不差,難得嘴緊,等閑不開口,也因此沒什麽露臉的機會。
謝玄英取中他的穩重,行事不輕佻,又有往上爬的野心,但真正決意選他,還?是?看的人?品。
鄭百戶與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襲的軍戶給了侄子,其妻與岳母寄人?籬下,頗有些難處。他不止沒有退婚,還?早早娶親,将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舊情,重恩義,才值得收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觸太多,一?個值得信任的屬下,無疑非常重要?。
另一?邊。
鄭百戶悶頭在前面帶路,心裏也有思量。
京城的官兒值錢,也不值錢,一?個百戶在地方上能過?的日?子不差,在京城卻只是?個小喽啰。靠山死?了,樹倒猢狲散,後輩也不争氣,他自然要?找出路。
打點許久,終于進了宿衛,可?親軍二十二衛,山頭衆多,要?找一?個合适的可?不容易。
他潛心觀察半年,才選定了謝郎。
然而,攀附的人?雖如過?江之鲫,謝郎卻沒有動心,待誰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與旁人?眉來眼去了。
可?鄭百戶看得明白,忠心誰都可?以給,也就談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選妻子一?樣,看準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否則一?定顧此失彼。
他潛心辦事,謹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機會,終于來了。
事實證明,他并未看錯人?。謝郎有家世,有聖眷,雖說年少,行事卻并不見焦躁輕浮,且從不叫下屬背鍋,願意分?出好處功勞,這樣好的靠山,若非他踏踏實實當?了一?年多的差,也輪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藥,算是?被引為心腹的第一?步了。
鄭百戶輕輕籲氣。
“到了。”他停下腳步,“前面就是?給各位姑姑安排的屋子,走方才這條路,就是?我守的門。”
程丹若客氣地颔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樣的效力。”鄭百戶暗示,“不敢當?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眼,笑笑,沒說話,颔首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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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陌生的地方睡覺,慣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蒙蒙亮才理出頭緒。心裏有底,幹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過?,那邊潘宮正就叫她過?去。
“辛苦你了。”潘宮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題,“病人?情況如何?”
程丹若将昨日?的分?析,又仔仔細細地說了。
潘宮正目露異色:“因為山下的水池?”
“不能确定,但看痢疾的傳播方式,被污染的水源是?最大的可?能。”程丹若謹慎道,“具體要?看附近的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現類似的情況,假如都去過?池子,接觸過?裏面的水,那麽就八九不離十了。”
潘宮正閉目沉思片時?,問:“這話你還?對誰說過??”
“謝大人?昨日?就來問了。”程丹若道,“我說了一?樣的話。”
“東廠呢?”
她搖頭:“沒問過?。”
潘宮正輕輕吸了口氣,目光銳利:“今後這種事,先來報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當?然明白。
在宮裏,死?人?不可?怕,犯錯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錯隊,跟錯人?。她既然是?女官的一?份子,更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就絕對要?為自己的利益團體考慮。
否則,衆叛親離,必死?無疑。
可?拿時?疫作法,必定會延誤疫情。傳染源一?日?不處理,就有新的病人?出現,一?傳十,十傳百,屆時?,不死?人?都不可?能。
對她而言,阻斷痢疾才是?當?務之急。
但,事情并不是?全然對立的。
找到雙方的共同利益,是?破局的關鍵。
“覆巢之下無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會和宮正說多少。”她不疾不徐道,“但昨晚上,東廠的太監就守在門口,不和謝大人?說,我怕要?同何掌班說。”
潘宮正擰眉。
她說:“其實,只要?仔細排查每個病患,各個環節不難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設的人?已?經病了,誰都知道痢疾一?人?傳一?室,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哪怕我不說,東廠問一?問太醫院也能知道。”
“我想聽?的可?不是?這些。”潘宮正說。
程丹若明白,所以馬上道:“太後禮佛,一?片虔誠。”
潘宮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