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夜色濃
謝玄英自牆角轉出來, 皎皎月光渡身,真?如廣寒宮來。
程丹若松口氣:“吓我一跳。”
“你在這裏做什麽?”謝玄英本在院外等她?, 誰想她?離了?院子?, 不?回去安歇,反倒是越走越偏僻。
程丹若道:“打水洗手。”
他?蹙眉:“為何不?去竈房?”
“他?們不?是要查嗎?現在去,怕也不?讓我進。”她?回答, “你怎麽在這裏?”
謝玄英避而不?答, 反倒說:“東廠封掉的是小廚房,前面的還在, 你跟我來。”
程丹若離宮時是下午, 現在卻近三更, 又累又餓:“去哪裏?”
“我會害你不?成?”謝玄英抿住嘴角, “跟我來。”
美?人愠怒, 還是很好看,程丹若猶豫一下,沒能堅持, 跟上去。
他?似乎對惠元寺很熟, 抄了?捷徑,一炷香便?拐到了?禪房。
屋中燈火通明, 茶爐上擺着一個小巧的銅壺,還有簡單的盆與手巾。桌上有盞喝過的殘茶,紅木托盤上是兩只碩大的蓋碗。
謝玄英提起銅壺, 往盆中倒了?水。“不?是要洗手嗎?”他?盡量自然地說。
來都來了?,程丹若也不?矯情,接受他?的好意?, 認真?用香皂洗了?手。
他?又拿開蓋碗,一碗是素三鮮拌面, 一碗是白糖糕。
“吃吧。”他?說。
程丹若以?為是他?的夜宵,但确實餓了?,血糖偏低,便?說:“我吃這個……”她?去拿白糖糕,被他?一把奪走碗,“吃面才能吃點心。”
她?:“??”
謝玄英扭過臉:“吃飯。”又說,“我吃過了?。”
她?沒有力?氣扯皮,幹脆就坐下動筷:“多謝。”
面有些坨了?,三鮮裏有蘑菇,增添不?少鮮味,雖素也好吃。她?饑腸辘辘,顧不?得儀态,一口就是一大塊。
謝玄英靠在羅漢床邊,假裝看燭火,餘光卻總在桌旁。
自到京城後,兩人再也沒有一道用過飯。而比起船上克制的進食,此時明明是獨處,她?的吃相卻更為随意?,湯汁沾到唇角,大口大口地吞咽。
看來是餓壞了?。他?想着,又不?滿,辦事的時候搶着做,照顧自己卻這般疏漏,潘宮正也是,再着急與人商談,也該将人安置妥當。
幸好他?惦記着,否則,她?忙了?半夜,連飯也沒處吃。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暗暗忖度:半夜三更,悄悄過來找她?,總不?能是請她?吃頓夜宵那麽簡單,他?眉關緊鎖,事情很棘手?他?想從?她?這裏知道什麽呢?
這次的事,東廠、宮正司一起調查,女官和宦官的紛争,是否會有影響呢?
謝玄英代表的又是誰?
她?該怎麽做?
“謝公子?,我吃好了?。”她?放下筷子?。
謝玄英驟然回神,擰眉:“謝公子??”
程丹若:“……”古人是有多在意?一個稱呼。
他?板起臉。
她?嘆氣,吃人嘴短:“三郎。”
他?微微勾起唇角。
“所?以?,你是想問我病人的情況嗎?”程丹若試探地問。
謝玄英:“……是。”問是想問,但不?是今天、半夜、此時此刻。
她?打開藥箱,自夾層裏取出寫好的記錄:“一共十八個病人,但我懷疑不?止這些,但她?們發病早,很有參考價值。”
謝玄英接過細看。
每張紙上都記錄了?病人的身份情況,以?及她?們的活動軌跡。假如以?禮佛日?程為準繩,可以?發現有一些端倪。
第一個發病的是王詠絮,出現症狀是禮佛第五天的傍晚。
第二批發病的病人,是第五天晚上到第六天白天,總計六人,不?約而同?地開始腹瀉乃至發熱。
這批人的症狀引起了?貴妃的注意?。
第三批發病的,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第八日?,也就是昨天,一共十一人。
今天是第九天。
“王詠絮先不?去說,你看這六個人。”程丹若将她?們的身份信息挑出來,放到桌上,“她?們分別是太後身邊每日?供奉佛果的,順嫔身邊管梳頭的,莊嫔身邊管首飾的,以?及兩個司仗的宮女,一個司設的女史。”
謝玄英道:“她?們的職責毫不?相幹,與王掌籍更無關系。”
“沒錯。”程丹若又拿出下一疊,“這是後一批發病的,她?們有明顯的關聯性。這個是司仗的女史,這個是太後身邊的嬷嬷,平時負責佛堂的,這個是司膳的宮婢。”
她?一張張按次序放好:“司仗的宮女過給了?司仗的女史,太後的宮婢,過給了?她?伺候的嬷嬷,而這個司膳的宮婢,我專門問了?,她?當值的時候,司設的女史曾經去過廚房,說腹痛想吃熱食,問她?要粥喝,作為報酬,給了?一籃山下買的杏子?。”
謝玄英凝眉。
“這個司膳的宮婢,平時負責清洗蔬果,從?她?開始,出現了?司輿的宮婢,撷芳宮的宮婢。還有,我打聽了?,其實生病的不?止是院子?裏的宮人,柴房裏還管着幾個宦官。”
他?似有所?悟:“是飲食之故嗎?不?對,宮婢的膳房與宦官的不?在一處。”
“我猜,那幾個宦官是負責處理穢物的。”程丹若說,“這樣就能說得通了?,傳播的路徑主?要有兩個:飲食,糞便?。”
謝玄英欲言又止,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多次的“糞便?”。
“莊嫔和順嫔身邊的兩個大宮婢,都獨居一屋,有自己單獨的恭桶,又不?過手吃食,擴散的概率較小,但最?好還是多注意?,暫時不?要進她?們的屋子?了?。”
她?想想導致痢疾的細菌,有些記不?清了?,閉眼?查閱一二,方才斷定:“用醋擦洗地板和家具,更好。”
謝玄英逐一記下。
莊嫔和順嫔都是皇帝身邊的人,他?寧可多費工夫,也不?想出意?外。
“你還想知道什麽?”她?說得口渴,下意?識瞟了?眼?茶壺。
謝玄英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見狀立刻替她?斟茶,可倒了?才發現已經冷透,想加些熱水,卻忘記銅壺裏的水已經用來洗手,頓時尴尬。
程丹若說:“不?要緊,我喝冷茶好了?。”
“你自己都說不?要吃生冷。”他?蹙眉,到外面叫人,“鄭百戶。”
門外走來一個中年男人:“大人。”
“取水來。”謝玄英将銅壺帶給他?,道,“找幹淨的水。”
“是。”鄭百戶看見了?屋裏的人,但好像瞎了?,沒有多看一眼?,接過銅壺就走。
程丹若都想走了?,這會兒卻不?得不?留下,待喝口熱茶再走。
--
同?一時間,潘宮正也沒歇着,馬不?停蹄地審問起了?司膳部門。
潘宮正問:“小廚房的飲食究竟有沒有問題?”
司膳毫不?猶豫地回答:“絕無可能。每日?蔬果、牛乳、鮮肉送來,都有掌膳親自驗過,有問題的立即退掉。”
掌膳立在旁邊,亦無比篤定:“送來的菜果都是好的,牛乳也沒問題。”
司膳又道:“酥山是我親自做的,給太後用的東西,給我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用壞的。牛乳每日?送來,就放在冰鑒裏,隔日?的也不?會給主?子?用。”
潘宮正沉吟:“剩下的呢?”
站後排的女史說:“不?敢隐瞞宮正,剩下的倒了?可惜,通常都用來做點心,但那是我們自己用。說句難聽的,牛乳養人,當然緊着咱們自己人。”
潘宮正問:“沒出事?”
女史搖頭,又道:“酥山是我與司膳一道做的,剩下的約莫半壺,做成玫瑰餡兒的饽饽,分與大家一道用了?。”
掌膳亦點頭,佐證她?所?言非虛。
潘宮正嚴厲地掃過衆人,她?們或是畏懼,或是憂慮,卻無人心虛回避。
“那乳餅呢?”她?問。
這下,司膳就有些遲疑了?。
“新鮮做的,必是好的。”她?坦言,“但供到佛前又散出去,經手的人太多,我不?敢斷言。”
此時,角落裏的宮女怯生生開口:“奴婢、奴婢……”
潘宮正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宮正饒命。”她?吓得跪下,戰戰兢兢,“隔壁屋的姐姐病了?,她?吃過乳餅,還分給過奴婢一半……奴婢是不?是要死了??”
潘宮正眼?皮一跳,呵斥:“胡說八道什麽?!”袖中的手略微握緊,“你們都吃了?,她?病了?,你沒事?”
宮女低頭:“奴婢不?知道。”
“痢疾發病急,她?進去兩三日?了?,你還沒事,應當無礙。”司膳仔細打聽過,這會兒倒是穩得住,“這麽看,不?是乳餅的問題。”
潘宮正卻問:“你和我說實話,這裏得病的人,同?其他?人可有關聯?”
司膳猶豫片時,艱難地點頭:“那天,外頭送了?新鮮楊梅來,我叫她?洗了?送去各宮,誰想……”
潘宮正沉默片時,斬釘截鐵道:“就從?這個宮婢查起。你們的責任是輕是重,就看她?這病是怎麽得來的了?。”
--
潘宮正不?睡,何掌班自然也不?會睡。
他?捧着茶,垂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宦官,慢條斯理地問:“說說吧。”
宦官滿頭大汗,幾乎指天發誓:“何公公,真?不?是奴才幹的,奴才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在主?子?的吃食上動手腳啊。”
他?是尚膳監的人,負責每天送來新鮮的蔬果、肉類、牛乳等物。何掌班頭一個審他?,自有道理。
何掌班冷笑:“什麽都沒幹?”
宦官猶豫。
“不?說實話是吧?”何掌班冷笑,“拖出去,打十棍再來說。”
宦官和宮女不?一樣,宮女不?興打人,犯了?錯就是提鈴板正,但太監皮糙肉厚,打罵是家常便?飯。
“公公,我說,我說就是。”對方趕緊求饒。
何掌班陰冷道:“晚了?。打!”
兩個身強力?壯的宦官進來,拖了?他?出去。沒有趁手的木棍,就用門闩,你一下我一下,十棍子?就打完了?,拖進來丢在堂上。
那宦官撐起身,感激地說:“多謝公公。”
是要謝的,這就像衙門裏的殺威棒,殺殺威風,不?傷筋動骨。
何掌班言簡意?赅:“說。”
“欸。”對方老實了?,交代說,“東西真?不?是壞的,咱們就是想拖一拖,叫司膳房的急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