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漣漪餘
考取女秀才, 便有別于普通宮人,考上女史, 已經能夠被稱為女官, 但只有真?正擁有品階,得到敕書?,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女官。
不過, 程丹若心裏清楚, 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給她升職的用意?,但李有義在, 謝玄英在, 多半是誰幫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 不是憑真?功勞的升官, 就好比無根之萍, 好看罷了。
因此,程丹若并不聲張,只出錢叫了點心作夜宵:玫瑰餡兒湯圓, 棗泥卷兒、乳餅, 晚上授課時分給衆人。
大家見她低調,自然不會多張揚, 一?道吃了點心,以?茶代酒,便算是賀過。
消息傳到洪尚宮處, 又有一?番對話。
帶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滿月臉,頰上一?對酒窩,擅長做點心, 憑借這手絕活兒爬到尚食的位置,還有一?條好舌頭, 能嘗出不同的調味。每次皇帝進膳前,都由?她先品嘗,算是人工測毒儀。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宮正都是洪尚宮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稱,“你?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兒竟然沒從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長,程丹若是洪尚宮的外甥女,太監應該出手阻撓皇帝召見才對,如此順利,着?實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麽必要出手?”洪尚宮卻很平靜,“司禮監永遠是司禮監。”
宦官十二監,除卻司禮監外,其他都是打?理雜物的部門,他們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無非是誰拿好處的問題。
唯獨司禮監擁能批紅,直接沾手政務,其掌印太監有內相之稱。那?裏的太監眼裏只有外朝,哪裏瞧得見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這個道理,不由?默然。
“這是沒法子的事,沒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宮知曉分寸在哪兒,“往好處想?,只要有司禮監在,陛下就會用我們。”
司禮監是宦官最大的籌碼,有了這個,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權,反而方便她們在別的地方争取。
“那?接下來?……”陶尚食征詢主意?。
洪尚宮叮囑:“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後,莫要扯進旁的事裏。尤其是妃嫔飲食,須十二萬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撷芳宮也就多兩個女孩兒,不至于吧。”
“你?可別小瞧了她們。”洪尚宮道,“安王家的不好說,嘉寧郡主這些?日子,動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總往太後太妃處去,野心不小。”
洪尚宮卻哂笑:“本末倒置,不說也罷。”
她們轉而說起別的事,程丹若的升職,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只不過,今日說起她的不止她們。
河邊直房。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石敬,所有太監中最頂尖的一?人,正在屋裏吃西瓜酪。晶瑩剔透的西瓜汁凝結成?透明的小塊,鮮豔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銀勺,慢條斯理地嘗着?點心,腿邊跪着?的小太監,一?面捶腿,一?面将?下午李太監的事兒回了。
“幹爹。”小太監讨好地說,“李秉筆也太不把您放在眼裏了,就這麽急着?讓他幹兒子出頭。”
石太監嗤笑:“怎麽,眼紅了?”
“兒子不眼紅,李秉筆再牛氣,哪有幹爹威風。”小太監馬屁張嘴就來?,“我願意?一?輩子伺候幹爹。”
石太監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壓根沒當回事兒。
李保兒擡舉他幹兒子,自然有他的盤算,但這些?小算盤,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齊王府就伺候皇帝了,這情分,誰也比不上,誰也比不過,太監第一?人的位置,這麽多年穩穩當當。
要是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發作,每天豈不是忙死了。聽小太監說嘴,為的是及時掌控底下人的動作。
小太監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顧着?罵仇人讨好:“兒子覺得,李秉筆這事辦得不講義氣,李有義就算了,再怎麽也是自己人,可讓女官長臉算什麽,白白便宜了洪尚宮。”
石太監又是一?笑,慢條斯理道:“乖兒子,別說爹沒提醒你?,沒事兒啊,莫得罪姓程的丫頭。”
作為皇帝最貼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擡舉的用意?。
皇宮招女官,王尚書?送了自家閨女,晏家沒有親生女兒,送了義女,那?都是忠君之舉。本朝慣例,妃嫔皆出自小戶之家,這兩個女孩進宮,那?是真?的替皇家幹事賣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華空許,皇家自然要降恩。
貴妃做什麽屢屢賞賜王家丫頭,就是這道理。
再說了,謝郎為老師的女兒開口,誰敢不給他面子?宮裏的大小宦官,可沒少欠這位人情。
他幫了李保兒一?把,李保兒不做點表示,自己都沒臉見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監一?念閃過,甚至都沒記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緊,他今後還有很多機會。
隔日,謝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訪。
晏鴻之問:“不是忙得很,怎麽今日過來??”
謝玄英握拳抵唇,輕咳兩聲:“昨兒,陛下召見丹娘,擢升一?級。”
丹娘?晏鴻之掃了眼學生,覺得他過于明目張膽:“關你?什麽事?”
謝玄英:“我來?向老師報喜。”
“你?覺得這是好事?”晏鴻之問,“宮裏現在這麽亂,樹大招風啊。”
謝玄英卻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見,即便有些?亂子,他們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樹大招風的道理沒有錯,可他對宮廷的更為了解。有時候,差事出了岔子,上頭的人還有辯解的機會,下頭的卻必被牽連。
女史的職位不高不低,既要為宮婢之過擔責,也可能被上頭女官牽連。但今天受召,等于在陛下面前挂了號,不是無名?無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時候,大概率不會選擇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線埋下了。
李保兒是聰明人,将?來?丹娘有什麽事,他會來?賣這個好的。
謝玄英想?着?,卻沒有和晏鴻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歡宦官,他卻不然,小時候孤身進宮,皇帝派了太監照顧他,衣食住行,都頗為周到。
因着?這重?緣故,他從不介意?施恩于太監。有時替他們求個情,有時寬容他們的失誤,一?來?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現在,是用上人情的時候了。
他心中已有計較,口中卻說起另一?件事:“廣世兄還準備去河南治水嗎?”
晏鴻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師母終究是拿他沒辦法,與韓娘子商議,過幾日就去下定。”
謝玄英不禁露出淺笑。他雖與晏廣關系尋常,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果,總歸令人歡喜:“何時成?親?”
“關你?什麽事?”晏鴻之語帶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謝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來?,興許又能再見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餘,也未忘記正事,他轉告消息,“去歲秋汛,黃河兩岸澇災頗為嚴重?,已有饑民北上,今年山東又是春旱,恐怕難民不會少。”
晏鴻之嘆息:“這天災人禍的,別有人再興風作浪才好。”
進入六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紫禁城為防刺客,樹木稀少,只有禦花園有點綠意?,太液池還在宮外,宮殿裏最多擺幾個水缸養花,降溫只能靠用冰。
皇宮的冰都是冬日取來?放于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給宮廷和官府,也賜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說,有錢自可買冰,宮內用冰卻難,有嚴格的份例。
程丹若幾乎輪不到,只能靠在藥庫拿硝石,自制冰塊降溫,冰碗、冰鑒、冰鎮西瓜什麽的,想?也不要想?,與她無緣。
妃嫔們倒是能用的比較舒服,可貴妃說,直隸已經有不少難民,宮中用度一?應從簡,省出財政赈濟災民。
雖然皇宮的用度從內庫出,不走戶部的賬,但後妃節省是帝王之德,大家當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來?,夏季的日子就難過了。
程丹若的內安樂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擡進來?,不是頂烈日幹活而中暑,就是吃變馊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備藿香正氣散,這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與藿香正氣水類似,解表化?濕,理氣和中。
一?般病得不嚴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來?人往的,消息自然靈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災,秋收到一?半,良田盡數被水淹沒,許多百姓交完賦稅就沒有餘糧,被迫北上乞讨。今年春天山東沒下雨,春耕泡湯,又有難民流離,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謀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經到河北一?帶。
據說,保定府那?邊已經聚集了大量難民,官府不得不開倉放糧。
太後心有不忍,欲齋戒半月,嘉寧郡主便建議往惠元寺禮佛。
惠元寺是皇家寺廟,立朝不久便建立了。宮中若有皇子皇女生來?病弱,便會舍一?替身出家,修行祈福,乃京城最有名?的佛寺,香火鼎盛。
太後頗為意?動。
皇帝聽聞,便下旨令貴妃等人相陪,與太後一?道去惠元寺禮佛。
然後,他自己搬去了西苑,也就是太液池那?邊的宮殿群落。
靠湖的地方,終歸比較涼快,皇帝也怕熱。
皇宮頓時空曠。
沒有主子,等于不會有要緊事,程丹若趁機告假一?日。
因為,陳家進京了。
陳老爺按時回京述職,才進京,就打?發人問明了晏家的住址,安頓下來?,便派人上門遞了拜帖。
洪夫人接了帖子,邀請黃夫人一?敘,道明程丹若進宮的始末。
“這孩子品性過人,我和我們家老爺都愛的什麽似的。我夫妻二人僅有兩子,着?實想?要個女兒,硬是認了親。”洪夫人道,“春天那?會兒,宮裏尋訪女醫,她有意?為父兄掙個身後名?,便說要試一?試,我們也不好攔着?孩子盡孝。”
黃夫人茶水沾唇,不動聲色:“丹娘自來?孝順,我是知道的。”又道,“她在我們老太太跟前待了幾年,老太太惦記得很,才安頓下來?,便心心念念着?。”
“說來?,是該我們賠罪。”洪夫人客套道,“你?家親戚來?我們家一?趟,就成?了我們家的女兒。”
她問丫鬟:“給陳家的禮備好沒有?加厚三分,權當是我們賠罪了。”
“您言重?了。”黃夫人不在意?程丹若的去留,本也有求于晏家,哪裏敢接,“你?們能收丹娘做義女,是她的福氣。”
洪夫人道:“白得個孝順女兒,是我們家運道好。”
黃夫人略微詫異,洪夫人這般維護,可見是真?的對程丹若頗為喜愛。
這下,事情好辦又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