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升一級
箭被?取了出來, 除了肺出血,還有一根肋骨折。傷口因為箭頭?的形狀, 很難完全縫合, 只能暫時塞紗布止血,觀察情況。
李小瓶等了兩個時辰,見?程丹若出來, 着急地問?:“怎麽樣?了?”
這一刻, 有什麽東西跨越了時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難得笑了笑, 卻無法給予任何保證, 只能說:“還活着, 再?看看。”
李小瓶如釋重負, 沒有馬上死, 還能喘氣,在她?看來已經是?莫大的安慰。
淚水滾滾落下?,她?抽噎着, 語無倫次地說:“他是?我弟弟, 我們一個村的,當時我們那邊遭了災, 地裏莊稼收不起來,家裏過不下?去,只好這樣?……我是?家裏老大, 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種地, 老二也大了,舍不得, 他才八歲……”
“都不容易。”程丹若這才問?,“只是?,宮裏哪來的箭?”
李小瓶先前只顧着着急,居然?沒問?:“我去打聽打聽。”
小太監受傷,在宮裏實在擊不起任何風浪,消息傳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才知?曉了原委。
她?告訴程丹若的時候,語氣充滿了嘆息:“主子跟前露臉的活兒是?好,可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這次能活下?來,我得好好勸他。”
程丹若看向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的視線,似是?解釋,似是?自言自語:“有什麽法子呢?這就是?命啊,咱們命賤,怨誰?”
于是?,她?就明白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聲色,好像聽不懂:“他運氣不錯,也許真的能熬下?來。”
李小瓶露出真摯的笑容:“多謝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進?的外科知?識,最多只能降低病人?感染的幾率,減少失血,能否活下?來,仍然?是?一件全靠運氣的事。
李有義的運氣真的很好。
他有一個大太監幹爹,所以沒被?草草對待,至少有就醫的機會。還有一個同?鄉同?村的姐姐,生病期間每日來看望,雖然?只能隔窗說話,卻給了病人?心理支持。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程丹若。
拔箭成功後,她?沒有放松看護,用蘆葦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的酒精消毒,減少傷口感染。
多重幸運下?,靠着年輕的底子,他熬了過來。
五月底,李有義能夠下?床活動了。宦官沒資格好生療養,他也迫切地想回到乾陽宮,主動要?求出院。
離開前,沖着程丹若磕頭?,賭咒發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報。”
程丹若擰眉:“傷沒好全,別亂動。”
李有義咧嘴笑笑,麻溜地起來。
李小瓶關?照他:“回去記得跨火盆。”
“我省的。”
踏出門,陽光燦爛,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義回到乾陽宮後的屋子,沒理睬其他人?大驚小怪的呼聲,鋪蓋都不收拾,直奔幹爹李太監的直房。
李太監正把玩鼻煙壺,見?他進?來,驚訝極了:“哎呀,有義啊!”
“幹爹!”李有義撲到他的腳邊,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兒子還以為不能再?孝敬您老人?家了。”
李太監身着紅色蟒服,乃是?皇帝身邊得用的大太監之一,位任司禮監秉筆,慣例兼任東廠提督。其地位雖不如司禮監掌印,卻也權勢滔天,在宮外有自己的私宅妻妾,還有人?專門替他辦差。
如此權宦,收的幹兒子沒有一、二十,也有八、九人?。只不過李有義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頗受寵愛。
但這寵愛可不是?父子情,阿貓阿狗而已。
李太監見?他活着,驚訝多過驚喜,啧啧稱奇:“你小子運氣夠好的,這是?使了什麽門路?”
他這樣?的大太監,平日生病就找禦藥房拿藥,自然?了解那裏的醫術水平,全然?不信他們能看好箭傷,還道是?托關?系到了太醫院。
“是?兒子的幹姐姐,把兒子送到內安樂堂去了。”李有義絲毫不敢隐瞞,老老實實地說,“那兒有今年新進?來的女官,懂醫理,宮人?們都愛找她?看病。”
李太監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想了會兒,道:“你小子命好,也罷,這幾日別亂跑,有你好處。”
李有義大喜,結結實實地給他磕頭?:“多謝幹爹,多謝幹爹。”
“乖兒子。”李太監口氣慈愛,一臉父子情深。
隔日,約莫下?午時分。
李太監傳話來,讓李有義端茶過去。
“謝謝哥哥。”李有義塞給跑腿的人?一角銀子,撣撣袍袖。他穿着低階宦官的青色貼裏,青羅平巾,無甚裝飾,但臉和脖子幹幹淨淨,襯着圓臉,格外讨喜。
他穩穩當當地捧茶進?去。
李太監接過一盞,親自遞給皇帝,又朝幹兒子使了個眼色。
李有義會意,捧茶遞給下?首坐着的謝玄英:“謝郎喝茶。”
謝玄英接過茶盞,眸光順勢瞥過,忽而微微頓住。他掃了眼李有義,又看了一眼李太監,心中一動,忽而清晰地“咦”了一聲,語調頗為詫異。
果?不其然?,皇帝問?:“怎了,茶不好?”
“這是?折柳那天的?”謝玄英語帶猶疑。
皇帝順勢看來。
李太監忙道:“正是?,這孩子在陛下?身邊伺候,沾了您的龍氣,雖然?胸口中了一箭,卻沒在要?害,這會兒可不就活蹦亂跳的了。”
這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時失笑,難免仔細看了看李有義,見?他乖巧讨喜,倒也頗為喜歡。更重要?的是?,中箭而不死,這樣?的好運讓人?多少迷信。
“是?個有福氣的。”他金口誇贊。
謝玄英點頭?,心中卻掠過思量:太監生病,能看的地方不多,胸口中箭都能活下?來,不像是?禦藥房的本事,但以這小太監的身份,必然?請不動太醫院。
莫非……他眸光微閃,佯作無意地問?:“是?傷在右胸?”
李有義道:“是?,奴婢傷在右胸,程姑姑說離心髒遠着呢,也沒碰着肝,只是?肺裏有血。”他讨好地說,“多謝陛下?庇佑!”
又是?幾個響頭?。
皇帝好笑:“這嘴甜的,保兒,跟你學的吧?”
李太監全名李保兒,也是?個好意頭?的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可沒這小子的福氣。”說着,餘光睃了一眼謝玄英。
謝玄英回視了他。
“他呀,”李太監氣息都不斷,自然?而然?地說,“是?真遇上好人?了。”
皇帝被?他一說,自然?問?:“對了,程姑姑是?誰?”
李有義趕緊說明:“是?尚食局的程女史,在內安樂堂上差,頗擅醫術。就是?她?為奴婢拔的箭,沒多受罪。”
謝玄英問?:“是?禾呈程嗎?”
“是?。”
皇帝轉過視線:“三郎認得?”
“知?道。”謝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釋,“老師的義女。”
“晏太傅家的?”皇帝的興趣被?勾了起來,随口吩咐,“既是?如此,召她?來,朕也瞧瞧。”
謝玄英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來遲,也不是?戲劇性地先看病人?再?接受傳召,相反,接到太監口谕的第一時間,她?就馬上行動了起來。
除非十萬火急,否則面君就得有儀式感。
程丹若立馬回到乾西所換官服。
天氣漸熱,官服為紗質,青綠色,比初春的顏色更淺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的常服,更正式的官服有暗紋。暗處不見?花色,陽光一照卻有隐光。
若是?禮儀場合所需的冠服,則更加華麗,為銷金方花羅袍,紗帽簪花,抹金銀牡丹花束帶,皂靴。
這還是?無品級的女史,相當于外職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與內命婦等同?,能用纏枝花的霞帔,鈒花銀墜子,摘枝團花的褙子。哪怕外面的平民百姓早就這麽穿了,但那是?僭越,宮內是?絕對不允許的。
“微臣程丹若,拜見?皇帝陛下?。”初次見?皇帝,肯定要?行大禮,程丹若閉眼,緩緩叩首。
膝蓋跪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冷得刺骨頭?。
皇帝沒有叫起,而是?問?:“你是?晏鴻之的義女?”
“是?。”
“哪裏人??”皇帝比程丹若想的和氣,唠家常似的問?,“我記得晏太傅家是?浙江的?”
“義父祖籍海寧,微臣是?山西人?。”
她?對答流利,皇帝才有閑聊的興致:“遠親?”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養在松江府陳副使家,機緣巧合認識義父,并非親眷。”
謝玄英暗暗松口氣,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變。
皇帝點點頭?,又開始問?:“你的醫術是?同?何人?學的?”
“微臣的父親就是?大夫,幼時随父親學了些,後來便?自己找醫書看,義診時多加印證。”程丹若始終伏在地上,語氣平靜,有什麽答什麽,既不拍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問?,反正大部分醫書都家傳。
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擅長?什麽?”
“會看一些大方脈和金镞,其他的……”程丹若略微遲疑,還是?道,“還有疫病的防治。”
皇帝問?:“你是?女子,不會看婦人?病嗎?”
程丹若道:“微臣慚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監小聲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頓時啞然?。他也是?想岔了,可不是?麽,未曾婚嫁的女子,哪裏知?道婦人?生産的事兒。
于是?立即失去興趣:“罷了。”
沉吟片時,念她?是?晏家義女,對答流暢,不卑不亢,頗有風範,又和王家娘子一樣?,為官家女卻甘願入宮效力,決定給些臉面。
“升她?一級。”又想,宮裏少一條人?命,總是?積善行德的事,“賞銀二十。”
“謝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這樣?,三月入宮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級,為正八品。雖然?只是?品級中最末尾的那一個,但這是?官身。
哪怕不屬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認可她?的品級,發她?俸祿,那麽無論如何,這就是?被?承認的官職。
她?真正跨過了民與官的偌大鴻溝,身份有了質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