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雪中景
梅園的梅花真的很美?。
隔絕了底層的艱難與凄慘, 紅色梅花綻放在枝頭,映襯着不曾掃去的白?雪, 暗香陣陣, 幽氣浮動,恍如仙境。
程丹若披着一件石青銀鼠鬥篷,這不是老鼠皮做的, 應該是鼬科類動物, 具體不明?,裏面是動物皮毛, 外面是緞子, 好看又保暖, 就?是不大實用, 沾了雪就?必定會濕。
但?富貴人家要的就?是不實用, 要避風雪的是窮苦人家。富家小姐賞雪,自有丫頭打?傘,自己捧着手爐, 一點都不凍手。
程丹若不想叫喜鵲吹冷風替自己打?傘, 便提議:“絮娘,我們在廊下避風的地方?站一站就?好。”
王詠絮無所謂:“也好。”
兩人在小樓的背風處坐下, 丫頭們提前鋪好棉褥子,确保不會凍到?小姐們嬌嫩的臀部,這才退到?幾米外候着。
王詠絮問:“程姐姐覺得, 我家這園子如何?”
“很美?。”程丹若實事求是,也很好奇,“種了這麽多梅花, 不開?的時候,園子做什麽用?”
王詠絮道?:“借出去呀, 有的是人想在我王家的園子開?詩會酒會,得來的錢財正好維持周轉。”
“梅花這麽多,釀不釀酒?”
“我家的梅花酒名為‘暗香飲’。”王詠絮略顯得意,“我今年也釀了兩壇,若是成?了,送姐姐一壇如何?”
程丹若道?:“多謝你美?意,但?我不許義父飲酒,被他知?道?我得了酒,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王詠絮抿嘴一笑?,對她與晏鴻之的關系有了更深的了解。
又問起她近日都在忙什麽。
“做藥。”程丹若說,“試驗了兩個?治凍瘡的方?子,效果尚可,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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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佯裝才想起來,自懷中取出一張紙:“我翻了些書,這是治療痫症的幾個?針灸方?子,下次你遇見大夫,或許可以問問是否有用。”
論醫術,她肯定不及古代中醫,但?她有最完善的醫學資料,很多是眼下尚未有人總結論證的。
王詠絮謝過她好意,接過來看了。
程丹若莫名慚愧:“字寫得不好,見笑?了。”
“看得出來。”王詠絮到?底小,沒養出空口說瞎話的本事。她跳過這茬,“多謝姐姐惦記。”
程丹若搖搖頭:“舉手之勞,希望能幫到?你。”
要她給王詠絮治病,她自問沒信心?,但?提供幾個?好方?子,交給禦醫論證,那是真算不得什麽。
“兩位妹妹好生清閑。”兩人正在說話,許意娘不知?從何處漫步過來,“也容我躲一躲。”
王詠絮輕嗤:“看來郡主過來了,衆星捧月的人不是你,可是覺得寂寞了?”
許意娘嘆了口氣,忽然反擊:“絮娘,定親也好,退婚也罷,均非我能決定,你縱愛慕三郎,又何必對我咄咄逼人?”
王詠絮差點跳起來:“你別胡說八道?!我就?是看不慣你的清高樣,同謝郎有什麽關系?”
“說的好。”許意娘點點頭,“如今偌大個?京城,誰都可能嫁三郎,唯獨你同我不能,最不該生分。”
王詠絮冷笑?:“你以為我嫉妒你?呸!我王詠絮不是見不得別人好的,你大大方?方?歡喜,我自然祝福你,偏你一副都是父母之命的樣子。丢了婚事,我真心?想安慰你,可你到?好,無悲無喜,弄得我像跳梁小醜,好,那我就?幸災樂禍,你就?是活該!但?凡你争取一二,都不至于弄丢良人。”
許意娘苦澀道?:“你要我如何争取?婚姻大事,豈容我一晚輩置喙?”
“親事未定,我怎敢歡喜?若我那時輕狂,今日便真無立足之地了。”她誠懇地說,“我知?你心?善,可多少人名為安慰,實則看我笑?話,我不能丢許家臉面。”
王詠絮抿住唇角,神色略微緩和。
許意娘又道?:“若我像你受祖父偏寵,我……”話到?嘴邊,倏地沉默,少頃,嘆息道?,“罷了。”
她起身,好像什麽都沒說過,恢複以往的端莊從容:“郡主既然來了,你我總得露面。”
王詠絮正想回敬兩句,忽見一丫鬟提着裙角,疾步走來回禀:“姑娘……”
“怎了?”這是王詠絮留在廳裏留心?情況的丫頭,若有什麽動靜,能最快過來回禀,以便應對。
丫頭蹲身:“郡主聽聞園子裏有冰湖,說想去瞧瞧,四姑娘已經帶着去了。”
王詠絮無話可說,作為主人,當然要遵循貴客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們也去吧。”
她叫丫鬟送來雪帽,三人帶上一道?進園。
進入梅園深處,才知?道?什麽叫“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樓閣消失了,天地之間只?能瞧見白?雪和紅梅,美?得令人心?顫。
沿着曲折的小徑,她們進入梅園深處。
王詠絮和程丹若講解:“園子後頭有一小湖,如今湖水凍結,正好坐冰槎。外頭的不安全,你既然來了,不妨一試。”
程丹若确實好奇,等到?了地方?一看,敢情是冰橇。
冰床是大紅木頭做的,四面有低低的闌幹,大小有一人獨坐的,幾人共坐的,由?健壯的仆婦在前面拉着,倏忽而過,十分刺激。
王詠絮抛開?之前的種種,興致勃勃道?:“這會兒天不陰了,正好滑幾回,程姐姐敢不敢坐?”
程丹若立時答應:“好啊。”
難得有的玩,不玩是傻子。
然而,堪堪命人去拖冰床來,便見一行仆婦過來,拿着木頭栅欄,準備隔湖。
王詠絮喝止:“沒瞧見我們在玩麽,這是做什麽?”
仆婦忙道?:“三姑娘,老爺說要帶人在湖心?亭賞雪,叫我們隔開?一些,免得沖撞女?眷。”
王尚書的需求名列家裏第一,王詠絮再遺憾,也只?能到?湖邊的水閣歇息。
好在嘉寧郡主通情達理,且宮中亦有冰床可玩耍,道?:“正好累了,歇一歇,也該作詩了。”
于是,大部隊挪到?湖邊水閣,上茶上點心?,備紙備筆墨。
王詠絮本不想參與,卻被嘉寧郡主拉住:“早聽聞王家三娘文采斐然,為京城第一才女?,你若不敢寫,我寫了又有什麽趣味?”
許意娘也沒逃過。
王詠絮的臉色微微一變,旋即道?:“詠梅詩,我是真做不出來了。不過郡主的小狗着實可愛,可準我賦詩一首?”
嘉寧郡主和氣道?:“那可再好不過了。彩環,将黃耳抱來。”
“是。”宮人抱來松獅犬,給衆位小姐們玩耍,“它今兒有些怕生,姑娘們莫要靠太近了。”
話雖如此,不是誰家都準養貓狗的,尤其歲數小的,乍然見到?毛茸茸的松獅,怎麽看怎麽可愛,喜愛非常。
王詠絮瞧幾眼,心?裏就?有了,略作思忖,不過一炷香,便提筆寫下一首《喜松獅黃耳有感》。
文辭活潑,清新隽永。
她頗為自得,剛想請朋友們一觀,忽然就?聽見衆人簌簌起身,竊竊私語。
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擡頭,果不其然,遠處湖心?亭上來了幾個?人,幹瘦的老者是她祖父,坐在他下手的年輕公子,身穿黑色缂絲雲紋的大氅,翻出來的一層白?色皮毛光潔油滑,一絲雜色也無,乃最好的上品狐皮。
王詠絮心?裏驀地竄出火氣。
又是你!
她攥緊手指,氣得發抖。
“絮娘?”程丹若無意間瞧見她的異常,不由?關切,“你還好嗎?”
王詠絮委屈死了:“為何每次都這樣?!”
不是犯病就?好。程丹若略微放心?,又不解:“什麽每次?”
王詠絮死死抿住嘴角。
只?要審美?不扭曲,沒人不愛謝郎,但?喜愛也有前提——沒犯着自己。而她已經不止一次,因為謝玄英受委屈了。
十歲那年,她為詩會準備了一首極好的詩,打?算一鳴驚人,然後大美?人來了,大家都在看美?人,哪怕奪得魁首,大家也不讨論她的詩,就?讨論美?人。
燒毀的大量詩稿,夜不能寐的推敲……嘔心?瀝血的作品,比不過謝郎美?貌。
王詠絮學不到?髒話,不然真的有很多髒話要講。
此後數年,類似的事情總是不斷上演。大家畢竟同屬大夏的權貴社交圈,總有幾次碰見。
但?凡謝玄英出現,女?眷的話題就?會是他。
永遠是他!
就?憑一張臉!
“我真不明?白?,為何祖父今天又請他?”王詠絮憋不住,低聲抱怨,“明?明?今天是我們王家的賞梅會,不是他靖海侯府的。”
程丹若頓時莞爾。
“我倒是覺得,大宗伯是個?妙人呢。”她說。
王詠絮:“何意?”
“世間的良辰美?景,其實不易得。”程丹若望向湖心?亭,道?,“謝郎之美?,就?好像雪中紅梅,舟上晚霞,月下芙蓉,都是偶然邂逅才能看見的東西。”
王詠絮微怔。
“花會凋謝,美?人會老,彩雲易散,琉璃總碎。”她道?,“謝玄英最好的年紀就?是當下。他還沒有娶妻生子,沒有變成?庸碌世俗的普通男人,是空中紛揚落下的雪,還沒有沾到?泥濘——這樣的時刻是很短暫的,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為何,這話說得王詠絮有點臉紅。
她清清嗓子,冷靜下來:“姐姐的論調倒是新鮮。”
程丹若:“他确實很美?啊。”
王詠絮沒法?反駁,與她一道?眺望遠處。
湖心?亭的積雪沒有被掃去,厚厚地堆在八角檐上,像一頂厚帽子。周圍是疏密錯落的梅林,嫣紅的梅花傲然開?放,不畏霜雪,晶瑩的冰珠挂在枝頭,被日光暈染出七彩的散光。
琉璃水晶世界,本就?已經很美?很美?了。
奈何謝玄英更美?。
他坐在亭中,拈着一只?小巧的建盞,徐徐飲下杯中之酒。于是,白?皙如玉的面頰上,微微渡染醺意,墨研般的雙眉自然濃密,襯出眼中蘊藏的光彩。
程丹若在心?裏做了總結:眼睛很亮,鼻梁很挺,嘴唇很美?,身形很直。
以及,穿着大氅都能看出腰,腰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