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賞梅宴
程丹若才入門香道, 不選太難的,挑了一個巧的, 為:趙清獻公香。用的原料非常少, 白?檀、玄參、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的是,趙清獻公是北宋時有?名的鐵面禦史,與包拯齊名, “平時以一琴一鶴自?随”, 蘇轼稱贊他“玉比其潔,冰拟其瑩”。
因此, 這味合香的香氣且不說, 意思十分美好, 比一聽就狎昵的江南李主帳中香安全得多。
香還未做完, 王家的帖子已經到了。
程丹若還視若尋常, 喜鵲卻先喜形于?色,提前為她盤算起當日要穿的衣物,每天與紫蘇一道做鞋做荷包, 十分上心。
然而, 赴宴已經是十一月末的事了。
京城飄起細雪,幹碎的雪沫子洋洋散散, 坐在燒熱的屋裏看,确實很美。
但程丹若捧着手爐,坐進馬車去王家郊外?的梅園時, 看見了路邊趕路的百姓。他們穿着打滿補丁的夾襖,凍得拱肩縮背,露出的手上全是潰爛的腫塊。
京城的貧苦百姓其實不算慘, 大戶人家好臉面,總有?人施粥施藥, 善心些的,還會送舊衣。
可?這樣的場景,落在生長于?新社?會的程丹若眼?中,仍然令她恐懼。
她畏懼這個時代的殘酷,憐憫他們的不易,也?害怕自?己會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快把簾子放下。”大奶奶關切地說,“瞧把你冷的。”
程丹若順從地放下棉簾,擋住灌入的冷風。
“別怕。”大奶奶寬慰道,“雖說今兒去的人多,你只消跟在我?身?邊就是,你大哥官職不高,咱們也?不摻和是非。”
程丹若輕輕“嗯”了聲。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說實話,程丹若不是她喜愛的女孩兒,她沒有?令人如沐春風的社?交本事,談吐舉止不招人疼,優點是安分守己,平日裏相安無事是好,這會讓卻顯得有?些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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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她開口,終于?像個初次入社?交場的小姑娘,打聽道,“王家請的都是誰家的人?”
大奶奶細細說明?。
程丹若認真聽,努力記。
到了梅園,才驚覺今日來?的人真是不少。馬車一輛接一輛,目不暇接,且出現十分有?趣滑稽的避讓場景。
首先,按照《夏典》規定,官員之間有?嚴格的避讓規則。比如說,三品官員見到公侯驸馬,引馬回避,遇到一品,引馬側立,遇二品,驅右讓道。
等、級、分、明?。
那麽如何分辨車輿的等級呢?一品到三品,間金,銀螭;四、五品,素獅頭;六品至九品,素雲頭,看裝飾就知道是幾品官家的車或轎子。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是實際,要是人人遵守規定,就沒有?所謂的禮崩樂壞,僭越成風了。
這個“壞頭”是從內閣開的,最開始,內閣位卑而權重,可?以不讓尚書,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情況,反正膽子大的都敢不避讓。久而久之,高位可?能避讓低位,比如誰都不敢要錦衣衛的實際負責人避自?己的車馬,反過來?要避開對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實權還是虛銜。
死記硬背品級是無用的,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風雲,才能在避讓上得心應手。
程丹若嘴上:受教了。
心裏:有?毛病。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仍然十分認真地圍觀了一陣,方?才随大奶奶進去。
晏大爺目前的官職不高,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在京城裏不算什?麽,能拿到王家的帖子,主要還是看晏鴻之的面子。
姑嫂二人進屋略微寒暄後,就被帶到偏廳喝茶。
偏廳裏的太太小姐們,都是爹或丈夫官職不高但清貴的一列。比如翰林學士,正五品,負責給皇帝講課,從五品的侍讀和侍講,《五經》博士,負責鄉試、會試的考試,殿試收卷。
大奶奶與诰命相仿的夫人們聊天,順帶介紹程丹若。
聽聞是義?女,夫人們的面色都淡淡的。不過晏鴻之是名士,士林名聲極佳,她們不會傻到作踐,笑着點點頭,只不多理睬罷了。
這讓程丹若松了口氣。
她開始觀察今天的來?客。
根據大奶奶的介紹,和身?邊太太小姐的低語,客人們能分為三撥:一撥以偏廳之人為代表,都是文壇清流,職位偏低;一撥是同僚,尚書家的,侍郎家的,全是一等一的的高官;一撥是親眷,和王家結親的各戶人家。
有?意思,聯想到所謂的內閣名額之争,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鴻之那裏補習過常識,本朝內閣大學士,非尚書、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說,最高權力機關的人,必定兼任尚書或侍郎。
六部尚書加侍郎,總共十八人。當然,因為有?兼任的情況,或許不足此數。
內閣名額一般有?幾個呢?四到六個不等。
如今,李首輔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今年又屢次告病,就算堅持,又能再守多少年?屆時,內閣空出的名額,就會落到其他十幾個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憶着要點,突見正廳的王大太太起身?,與其他妯娌一道去門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貴客。
“安國夫人和嘉寧郡主到了。”
“安國夫人是誰?”程丹若問。
大奶奶嘴唇翕動:“貴妃之母。”
程丹若恍然。慣例,外?戚封為承恩侯或承恩公,貴妃不是皇後,父親便沒有?獲得爵位,只有?母親封了一個國夫人的虛銜。
“兩家有?親?”
大奶奶道:“王尚書的長孫女嫁到了貴妃娘家。”
程丹若有?點意外?:“是麽?”
清流文官的孫女嫁外?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賢德,頗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對這家人評價不錯,“柴家子中舉後方?來?求娶,不算辱沒了。”
程丹若馬上給柴貴妃提了一個等級。
好家夥,女為貴妃,家裏人還知道上進,如下一輩再考中進士,妥妥能延續三代的後起之秀。
王尚書這門親事,結得不虧。
此時,安國夫人與嘉寧郡主已經進了二門。
安國夫人略富态,衣着華貴,不過也?就是普通貴婦人的打扮,舉止普通,畢竟原先只是尋常人家的主婦,好在女兒入宮多年,家裏富裕有?些年頭,未曾露怯。
“親家好。”安國夫人十分客氣,不擺貴妃之母的架子,和氣地招呼,“今兒我?來?晚了。”
又命身?邊的姑娘問好,聽話音是她女兒,貴妃最小的妹妹。
王老太太自?然說不晚,又要向嘉寧郡主請安。
“可?折煞我?了。”嘉寧郡主笑盈盈道,“不請自?來?,做了惡客,嘉寧向老太太請罪了。”
“哪裏的話。”王家的四個媳婦連忙湊趣玩笑,“郡主能來?,才是為我?們增添光彩呢。”
這話看似有?些谄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
因為,嘉寧郡主是個美人,豔若桃李,靡顏膩理,赤金紅寶石的頭面和大紅織金的缂絲裙襖,完美地襯托出了她的華美。更不要說身?後還有?四個宮人,一個捧手爐,一個捧披風,一個捧拂塵,最後一個懷裏居然抱了只松獅犬。
程丹若低頭啜茶,心想,國色天香,是牡丹之美。只有?皇家才能養出這樣傲氣且貴氣的女孩子,因為她們真的高人一等。
相較而言,許意娘為人臣子,就少了那一份盛氣淩人,如蘭花,更清雅端莊,美在教養與內秀。
“早聽聞王尚書家的梅園是京城一絕,可?憾我?身?在封地,未曾一見。聽聞安國夫人今日赴宴,我?便厚顏求了太後,過來?開開眼?界。”
嘉寧郡主妙語如珠,将前因後果解釋明?白?,毫無驕矜之氣。
衆貴婦不由對她升起幾分好感。
程丹若隔着擋風的隔紗,若有?所思。
客人已經到齊,賞梅會正式開始:已婚太太開始聽戲,未婚小姐們被放去梅園游玩。
當然,王家愛文,少不了文人墨客最愛的寫詩活動。
王尚書給的彩頭就是:賓客不許采摘梅園之花,魁首除外?。
梅花不值錢,值錢的是這份特?殊待遇。
戲開場後不久,王三娘的丫頭就悄悄過來?,帶程丹若去和王詠絮會合。程丹若雖然很想聽一聽一流的戲什?麽樣,但想想還是過去了。
作為東道主,王詠絮同姐妹們一道接待客人。年紀大些的,就和她、四娘一道寫詩投壺,歲數的小的就和幾個妹妹到園子裏游玩。
“程姐姐來?了。”王詠絮攜了她落座,同相熟的姊妹們介紹,“這就是那天救我?的程家姐姐,子真先生認的義?女。”
程丹若少不了要與初見的女孩們互相認過。
許意娘朝她點點頭,笑道:“今日才算正式認識了。”
程丹若瞧瞧她,倏而笑:“你好,許姑娘。”
許意娘道:“既在京城,今後時常來?往。”
程丹若笑笑,尋偏僻的角落坐下,聽她們說話。
一群中學生聊天,可?比已婚太太們有?趣。大家先是點評今日的茶,再是糕點,然後在所有?人默契的推動中,飛快進展到最熱話題。
“嘉寧郡主……出乎預料的美呢。”一面說,一面睃向許意娘。
許意娘不動聲色:“金枝玉葉,自?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會不會久留京城。”不知道誰家的小娘子,估計偷聽了父兄聊天,居然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聽說是想在京城說門親事呢。”
王詠絮白?她一眼?:“好不知羞,開口閉口親事的——你是怎麽知道的?”
那小娘子敢口無遮攔,家中當然受寵:“就是聽說啊,郡主那樣的容貌,也?不知道配了誰家郎君。”
“咳。”許意娘清清嗓子,“這不是我?們能置喙的事兒。絮娘,往常你都是第一個作詩,怎的今日既無筆墨,也?無丹青?”
王詠絮拿帕子掩口咳了兩聲,懶洋洋道:“前些日子着了涼,這會兒還提不起精神?,今就不作了——你呢?”
許意娘道:“年年作梅花詩,也?怪無趣的。”
兩個姑娘交換個眼?色,又飛快錯開。
程丹若拈起一顆櫻桃,徐徐失笑。
王詠絮和許意娘好似是對頭,都是尚書孫女,一個文采斐然,一個教養出衆,免不了被互相比較。但此時,她們又非常默契地心意相通了。
今天做什?麽詩都沒有?意義?。
彩頭必然是嘉寧郡主的。
她們既不想故意寫一首差的陪襯,又不能奪魁打臉,幹脆不寫。
傲氣又聰明?,比柔娘和婉娘厲害得多。
尤其許意娘說的“年年”和“無趣”,格外?意味深長。
不愧是京城貴女。
糖漬櫻桃很甜,蜂蜜在舌尖化開,甜得人發顫。程丹若不由端起茶盞,慢飲一小口,化去口腔裏的甜膩。
又想,女孩子們都在後面坐,嘉寧郡主卻沒有?來?,到現在還在前頭,看來?她先前的猜測沒錯。
王尚書是禮部尚書,假如真提起過繼,他的發言權極大。
嘉寧郡主今天就是來?刷好感度的。
被父親單獨派到京城,為兄弟的前途探路的女孩——必然了不得。她會怎麽做呢?
“程姐姐。”王詠絮不知何時走過來?,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愛作詩,咱們一塊兒出去透透氣。”
程丹若欣然同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