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中秋節
一陣秋雨一層涼, 船只北上半月,離開了?秦嶺淮河的分界線, 蕭瑟的寒意與日俱增。
不知不覺, 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在現代都是大?節日,不要說古代,具有更濃郁的象征意義。
晏鴻之即是文人, 又酷愛登山, 前日在船上,眺望遠處山頂一片金黃, 秋風送來濃濃桂香, 當即便決定靠岸, 登高賞桂。
程丹若可算見識到他的随心所?欲, 一面好?笑, 一面也有些期待。
當日,天公作美,秋高氣爽, 桂香滿艙。
程丹若上穿白绫對襟長襖, 袖口鑲着圈水藍色的掏袖(即接了?圈袖口),下?着同色的藍緞裙, 因為天氣漸冷,兼要外出,外頭還?加了?件長比甲。
紫蘇愁眉緊皺:“這也太素了?。”
程丹若無奈。時人以華貴為美, 紅衣綠裙,最?好?還?要是遍地金的,反正顏色越鮮豔, 花紋越繁複,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難, 織就的花紋更難,全部貴得要死。
林新夫人所?贈的幾件秋衣,倒是有顏色豔麗的,可她想着到了?京城,指不定有要穿着打扮的時候,路上就随意些好?了?。
“就這樣吧。”她安慰紫蘇,“謝公子在,無人看我。”
紫蘇“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狹。”
程丹若說:“是實話。”
她簡單绾發,戴上遮至脖頸處的帷帽,與晏鴻之師徒彙合。
師徒倆的穿着完美符合當下?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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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鴻之身着牙色道服,石青鑲邊,頭戴浩然巾,緊束頭部以免着涼,腰系同色大?帶,最?下?面是雙大?紅雲頭履。
謝玄英則是青遍地金雲緞行衣,兩側開叉便于騎馬,腰間佩青色大?帶,以一枚水頭極好?的玉蓮花為紐扣,最?下?面是雙常見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着戴有帷帽,仔細瞅了?瞅這衣料,果?然是真金織就,陽光一照,黃金便氤氲出溫柔富貴的寶氣。
真美。
晏鴻之打量她幾眼,搖頭嘆氣:“打扮得也太素了?。”
程丹若道:“珠玉在側,甘願陪襯。”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頗為欣賞程丹若拿謝玄英取笑的态度。看得出來,她并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然大?方,不卑不亢,相處起來才舒服自在。
“那便罷了?。”他斂袖邁步,“動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去?早回。”
三人下?船,自有小轎在碼頭備着。晏鴻之和程丹若上了?轎子,謝玄英騎馬,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小徑,上山登高。
臨時請來的向導,同他們說起這片山頭的來歷。
“此山名為天桂山,據說當年吳剛伐桂,其中有一支落入凡間,便在此地生根發芽,數百年後,長成這片桂花林……”
雖然故事老套,但沿路有人叽叽喳喳講解風俗人情,也是不錯的娛樂。
等到了?山下?,墨點?便賞了?那人二錢銀子,喜得他急急磕頭,恨不得将他們一路送上山頂。
可這裏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麽野山荒山,早有富戶出資修了?石階,拾級而上就是。
晏鴻之熱愛登山,不要竹轎,程丹若自忖體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轎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賞桂,不能?不作詩。”晏鴻之布置任務,“待到山頂,你二人須得有詩一首,唔,照顧丹娘,不必拘于平仄,合韻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高,日上中天就過山腰。晏鴻之有些乏累,命人尋一平坦處,稍作歇息并吃午飯。
于是,護衛們清理野草,小厮升起炭爐,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壺熱茶,再取出幾樣月餅,讓主?子們墊墊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積累下?來的疲倦減輕許多。
再拿起簽子,取一塊切好?的月餅,果?仁的香氣立時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帶了?船上的廚娘和夥夫。他們就着炭爐,開始處理提前預備好?的菜品,不一會?兒,便呈上來四個冷碟,四樣果?幹,四種糕點?,四碗熱菜,又趕緊涮鍋,現炒兩個新鮮的時令蔬菜,均是在碼頭問人買來的,剛出田地,水靈得很。
主?食是現下?的面條,拌面和湯面都能?做。
程丹若要了?一碗雞絲湯面。
晏鴻之吃着舒服,又道:“熱一壺黃酒來。”
程丹若舉箸的動作立時頓住,看向他。
謝玄英注意到了?,清清嗓子:“老師,你的痛風症……”
“今日中秋,豈可無酒?”晏鴻之用力擺手,“今日不許攔我。”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她會?意,道:“喝一次,未必發病,但積少成多,一次、兩次、總有一次。”
晏鴻之振振有詞,堅持道:“那都是以後的事,中秋不能?團聚,已?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話說到這份上,自不好?再攔,任由熱好?的黃酒端上來。
謝玄英只能?陪飲。
程丹若略微擡起眼睑,隐蔽地看向對面的人。
因是野餐,晏鴻之又說“統共三人,還?要分席,豈非分離之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開列坐。由晏鴻之坐上首,她和謝玄英分別坐在左右下?手處。
他就在她正對面。
謝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對上了?她的視線
眼光輕微一觸,她立即使出眼色。
謝玄英怔怔,順着看去?,卻是小小的酒甕,霎時恍然。
上山輕車簡從,酒也不過一小壇,喝完可無處買。要讓晏鴻之少喝些,他多喝幾杯就是了?。
遂執壺斟酒,老師那裏七分滿,他卻九分。
晏鴻之眼皮一跳,心情頓時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處一室,絕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實慎重?考察過。
若說對誰更關注,自然還?是姑娘家。畢竟謝玄英的樣貌出身擺在那裏,即便程丹若起了?心思,他亦不會?怪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是理解歸理解,該做的事還?會?做。
所?以,最?初得知謝玄英找來的女醫是她,晏鴻之立即過問,擔心自己被蛇咬傷的日子,發生過什?麽“意外”。
可謝玄英道,他确實是見到程姑娘,方才起了?延請女醫的念頭,只是人都是顧太太挑的,其餘均不合适,且請人考核過,确認她能?治婦人病,這才同意。
晏鴻之半信半疑,此後亦多觀察。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程丹若承認謝玄英的美,不止一次為他的美而震撼,卻從未流露出愛慕之色,亦不曾有嫁入謝家,自此平步青雲的盤算。
晏鴻之深覺不可思議。
人能?不慕權貴,少女怎可不思良人?
直到數日前說起讀史,他方才恍然明?白,她的确沒有非分之想,卻又有最?大?的非分之想。
我生在世間,能?為百姓做什?麽,能?給後人留下?什?麽?
——這是男兒志氣,不是女兒本分。
晏鴻之覺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無绮思,做長輩的若還?處處提防,豈非小人之心?這才松了?分寸,允他們适度交談。
不過……“老爺,紙筆來了?。”墨點?捧來照袋,取出筆墨紙硯。
“嗯,好?。”酒意上湧,又被打了?岔,晏鴻之一時忘記思緒,遙望遠處。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高遠眺,天地盡收。
文人的浪漫占據上風。
“酒也飲過,可以作詩了?。”他笑說。
程丹若輕輕扶住額角。
墨點?用水盂舀來溪水,注入金蟾樣式的硯滴,滴水磨墨。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筆墨來,頗為仔細熟稔。
“老爺可要點?香?”
“點?。”晏鴻之酒酣耳熱,起身踱步,順帶消食,“一炷香為限。”
墨點?又打開竹木香筒,燃香計時。
謝玄英執筆落墨,運筆如?飛。
程丹若卻為難,擰緊眉梢,努力遣詞造句。
少頃,謝玄英停筆,望了?一眼她的紙。
“秋風吹成桂花酒,碎金點?點?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搖頭,繼續往下?看。
“家家兒女團圓夜……”
最?後一句遲遲未能?落筆。
謝玄英瞥眼香,快要燒盡了?,又觑過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發間落着點?點?桂花,倒是為她過于素淨的打扮添了?幾分嬌柔。
可他最?在意的還?是她臉頰的傷。數日過去?,傷口已?然愈合,血痂也脫落了?,但疤痕仍然明?顯,尤其未曾傅粉,愈發明?顯得一道深色。
謝玄英愈發不忍,又想,要她寫中秋詩,未免太為難了?些。
家家團圓之日,她能?與誰團圓呢?怕是觸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聲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了?怔,驚訝地看着他。
他卻不看她,垂落視線,始終徘徊于硯臺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趕緊把最?後一句填上,如?釋重?負。
“寫完了??”晏鴻之不曾走遠,見香熄滅便來驗收成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詩詞,半晌,勉強點?評:“确實和韻。”
除了?押韻,一無是處。
程丹若頓時慚愧。
她還?沒有習慣用詩體表露感情,總是生般硬湊,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鴻之滿意地點?頭:“正該如?此,多寫寫,自然就有了?。”
又去?看謝玄英的。
“團圓何必在中秋?岩客與君共放舟。邀飲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鄉愁。”
晏鴻之十分喜愛,道:“不錯,比起七夕纖巧之句,我更愛此豁達。”他又遞給程丹若,考問,“依你之見,此句最?好?在何處?”
程丹若寫詩水平不行,賞鑒卻不算太差,畢竟做過無數閱讀理解:“敬。”
“為何?”
“坦然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氣了?。”她說。
“正是。”晏鴻之撫掌而笑,倏而道,“有詩,有酒,有桂花,光陰不虛,可興盡而返了?。”
居然不繼續登山,決定回去?了?。
這再好?不過。
衆人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去?,等到碼頭,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邊,半江瑟瑟半江紅,端得瑰麗遼闊。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遠處的天際。
假如?古代有什?麽動人心魄的事,莫過于這片還?未烙有太多人類痕跡的土地。風也好?,水也罷,一切都保持着質樸舒展的模樣。
她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了?一剎。
佳節美景,良師益友,人生能?有此時,也不算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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