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四書
“那貢船呢?”機會難得, 程丹若不放過每個學習的機會。
“貢船之急,在于河鮮。”晏鴻之道, “鲥魚四月捕撈, 五月必過淮河,否則運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鮮了。”
謝玄英補充:“去歲黃河伏汛早, 五月下旬未過的貢鮮船, 因築壩耽擱月餘,且未用冰, 送到京城, 鲥魚都爛盡了。”
“區區口腹之欲, 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緊。”晏鴻之道, “我聽說, 尚膳監還告了漕運司一狀,道是耽誤進貢。”
尚膳監是十二?監之一,主管宮廷膳食, 漕運司則是專門設立主管漕運的部門。
謝玄英道:“是有此事, 但陛下聖明,未曾怪罪漕運使。”
程丹若默默記下部門與官職, 目光在寬闊的河道上來回掃視。
片刻後?,遲疑問:“那是貢船嗎?為何上頭?有人?”
她?指的是一艘馬快船,長三十七丈, 寬十五丈,懸挂着“禦用”“欽差”兩面黃旗。但離得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有穿绫羅的女人。
“貢船私用, 也是常見之事。”謝玄英平靜道,“官船民船須等開閘放水, 方?可同行,貢船卻無此例,常有太?監假公濟私,攜帶客商財貨。”
程丹若品品他的态度,猜測這?不算什麽大?事。
果不其然,晏鴻之随口一提,轉頭?就抛之腦後?,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丹娘,你曾提過,自己只讀過《千字文》《三字經》,其餘皆是醫書佛經?”
程丹若點頭?。
古代文盲率很高,能認得幾個字,已經算平民中不錯的了。程家學醫,程父才識得幾個字,兼之女兒幼年早慧,他方?教?她?識字,背誦《神?農本草經》。
經史子集,她?均未涉獵,也無人教?授。
晏鴻之說道:“昨日我叫墨點上岸買了小四書,你便從這?學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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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小四書,是宋代的蒙學作品,分?別是:《性?理字訓》《名物蒙求》《歷代蒙求》《史學提要》。
程丹若全未聽過,接過墨點遞上的課本,好奇翻閱。
她?第一本看?的是《性?理字訓》,集合《大?學》《中庸》《論語》等儒家經典,可以說是思想品德課。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轉瞬即笑。
“高平為原,窈深為谷。山脊曰岡,山足曰麓……諸姑姊妹,皆父黨親。曰姨曰舅,母黨之姻。”
毫無疑問,這?是相當實用的一本科普書,不僅包涵自然地理,還有人文倫理。
“內寝曰室,外?寝曰堂。門側為塾,兩庑為廂。”
所以,卧室就是睡覺的地方?,私塾指的是大?門側面的小房間,《西廂記》的西廂是西側面的房間,多為女兒家居住。
但略略一翻,她?也很快放下了。
雖然沒有系統學過,但在古代生活這?麽多年,潛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經掌握了這?些名詞,不過查漏補缺,別把“稼(播種)穑(收獲)”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三本是《歷代蒙求》,這?本也很短,薄薄一冊,是歷史課本,講了盤古開天辟地以來的朝代變遷,到宋朝為止。
簡而言之,就是個朝代表。
對蒙童而言,這?能幫他們迅速梳理清楚歷史的脈絡,可于通識教?育的現?代大?學生來說,無大?用。
至于最後?一本《史學提要》,內容更為詳盡,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簡略版的《中國?通史》。
晏鴻之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她?的舉動,許久方?問:“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事其實瞞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來:“不知為何,雖是第一次讀,卻似曾相識。”
“噢?”晏鴻之似乎早有所感,問,“怎麽回事?”
她?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時常如此。”
這?下連謝玄英也不由投來目光:“宿慧之人?”
“記不得了。”程丹若道,“聽家中老仆說,我三歲随父親出門,正逢雨季,河水暴漲,我不知怎麽的便墜了河,順流飄下十裏之遠,幸為人所救,當時……”
她?遲疑少?時,輕描淡寫:“水汽蒸騰,惹來不少?趣聞。”
晏鴻之卻非常感興趣:“怎麽,莫非有人瞧見蛟龍升天?”
洪水勢若雷霆,席卷而下時浩浩蕩蕩,愚昧的故人畏懼自然之力?,編出過不少?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什麽蛟龍渡劫之類的怪談。
“那倒沒有。”程丹若笑了,“村民說,那時水勢大?,無人敢下水救我,誰知一只白色巨龜馱我到岸邊,方?才被他們拉上岸。”
這?話她?說得毫不心虛,蓋因全是實話。
只不過,馱着她?的白龜應該不是真?的龜,是她?随身攜帶的醫療箱。
“自此便開了竅?”晏鴻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連連追問,“可還記得前世之事?”
程丹若搖搖頭?:“這?都是家中仆人所說,我早不記得了。”
晏鴻之深以為憾。
倒是謝玄英,仍記得天心寺的幻術,問:“你的幻術與算學是同誰學的?”
“也不記得了。”她?鎮定自若地撒謊。
師生倆雙雙惋惜,卻也解開了心中的疑惑。畢竟,轉世頓悟的例子,過去比比皆是,號稱記得前世的人,歷史上也有過許多次。
心學也好,理學也罷,都是唯心主義,并不反對神?鬼之說。
晏鴻之拿起《史學提要》,笑言:“且讓老夫考考你。”
他開始抽問歷史。
一開始,只是朝代的輪替,後?來就變成明君賢臣的人生軌跡。程丹若高中時的歷史還不錯,高考時選的科目也有歷史,但畢竟只是粗讀,慢慢就答不上來了。
不過,晏鴻之已經很滿意:“女兒家能有這?點見識,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學一些。”
他笑問:“學來何用?”
“我想知道時代是如何變化的,有什麽東西在改變,有什麽東西從未改變。”她?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間該何去何從,能為世間留下什麽。”
晏鴻之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亦掠過一抹惋惜。
這?等志氣,這?等心胸,倘若是男子就好了。
純真?派不吝于教?授女子學問,甚至認為男女智力?相當,然而,他們也很清楚,認可是一回事,實際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學得好,可興旺一國?,女子學得好,卻不過一家一族。
但很快,晏鴻之便掩飾住自己的失落,心想,璞玉難得,将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但求無悔罷了。
他振奮精神?,對程丹若有了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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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陳家是給了程丹若一個遮風避雨的屋檐,那麽,晏鴻之則是給了她?走向更高階層的通行證。
讀書,在古代就是一種奢侈。
而全國?知名的大?儒做老師,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謝玄英,就知道她?的教?育資源多麽珍貴難得。
程丹若以比高考更刻苦的姿态,來迎接他的教?導。
她?首先把《史學提要》背了下來。
第一卷 是上古、五帝、春秋戰國?時期。
講的是盤古開天辟地前,天地一片混沌,如同雞子,都是老生常談,姑且略過不提。五帝就要講到伏羲太?昊神?農氏,其實就是人類早期的部落,奴隸制形成。
很多知識點她?都知道,鞏固記憶的同時熟悉古人的遣詞造句。
平時大?家說大?白話,自不要緊,可落于文字,還是要注意辭藻用語,盡快熟悉文言文的寫法,于她?今後?必有益處。
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纣才結束。
次日上午,用過早膳,晏鴻之單獨叫來程丹若,與她?講史:“堯有子丹朱,卻讓位于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聽得專注。
古人講歷史,和?現?代人說歷史截然不同。現?代的歷史課,記得是人物、事件、時間地點,以及某件事的意義。比如,秦始皇統一六國?,結束了七國?紛争的局面,對後?世有這?樣那樣的影響。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将相,皇帝是不是賢明,懂得親賢臣遠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心,有沒有好好輔佐皇帝。
如《過秦論》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過……”,他們認為,只要君賢臣忠,國?家就不會滅亡了。
一言以蔽之,古人也會總結朝代興替的原因,但重點是帝王将相,好像歷史是由少?數人的賢明和?昏聩決定的。
十分?明顯的歷史局限性?。
意識到這?點後?,程丹若內心對晏鴻之的敬畏情緒,消散了。
不可否認,乍然遇到這?麽一位知識淵博的古代儒家大?師,她?心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歲數,對專家、前輩、老師的仰望,打心眼裏敬畏他說的每個字,想方?設法渴望得到他們的認可。
但現?在,這?種光環消失了。
她?仍然尊重晏鴻之淵博的知識,感激他開明的态度,卻不再把他當做權威,能更客觀地學習他教?授的東西。
而心态一放對,處事自然更從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地想在每一盤棋上都有進步了,後?面的半局棋,她?幾乎是随心所欲亂下一通,想看?看?晏鴻之如何應對。
“丹娘今日總算得了棋局真?味。”晏鴻之揶揄她?,“前兩日步步殺機,盡是寒秋之勢啊。”
秋日主肅殺之氣,這?個比喻應景得很。
程丹若訝異:“這?麽明顯嗎?”
“棋品如人品,棋風如人風。有的事臉上看?不出來,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鴻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機關算盡,可算計最耗心血,棋上勝負何至于此?”
“叫義父看?笑話了。”程丹若自嘲一笑,平靜道,“我只是怕光陰太?少?,連學個囫囵都來不及,便再也沒了機會。”
晏鴻之一怔,旋即無聲嘆息。
原來,所有的急切,都不過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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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五年,大?同暴雨三月不歇,水漫村莊。有村民見白龜行于激流,馱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壽祠,奉為水神?。
——《大?同縣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