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光明月
今年的中秋, 是程丹若穿越來最充實的一次。
上午出發登山,傍晚歸來, 晏鴻之的精神卻還很好, 休息一個時辰,就說要賞月吃螃蟹。
這回?,不等程丹若要求, 他主動?說:“螃蟹性?涼, 我略吃些腿肉即可。”
她方不再多言。
新鮮的螃蟹撈上來,蒸熟即可, 佐以?加入姜末的甜醋, 算是十分美妙的享受。
而古人吃蟹, 要用蟹八件, 錘、镦、鉗、鏟、匙、叉、刮、針, 普通的用黃銅打造,奢侈些的用金銀,極致小巧。
程丹若作為?外科醫生, 才不滿足于只用來吃。
她吃掉螃蟹後, 取來針線,耐心地把所有器官縫了回?去。
謝玄英原自斟自飲, 可地方就那?麽大,看看江水看看月,最後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
賞心悅目。
他如?是想, 又覺費解。不過是吃剩的殘渣,要說美,也該是錦繡閨閣之中, 女子對着窗下的繡架,刺一只嬌憨的貓兒, 染一朵芬芳的花卉,甚至遼闊的千裏江山也未嘗不可。
怎麽能是一只吃剩的螃蟹殼呢?
但他又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種美麗。
她的動?作缜密、精細、利索。
她的神态專注、耐心、從容。
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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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英不好直視她的臉孔,目光便長久地停在?她的手上。
這不是一雙柔弱無骨的纖纖玉手,食指勾動?線的動?作靈巧極了,他幾乎捕捉不到她的動?作,眨眼間,一切就已?經完成。
說起?來,宮中內眷平日裏也有吃蟹鬥巧的,“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為?最佳,可再巧的手,與她的技藝相比,又着實不算什麽了。
巧奪天工。
他想着,心髒猛地緊縮。
對啊,如?此巧技,他最該想到的不該是“巧奪天工”麽,為?何?頭?一個冒出來的辭藻,竟是“賞心悅目”?
晏鴻之坐在?上首,才盥手罷,轉頭?就看到謝玄英望着程丹若出神。
哪怕不是看人,是看她案上的動?作,這麽久也已?經有些失禮。他清清嗓子,喚回?他的思緒:“三郎,為?我斟茶。”
謝玄英如?夢初醒,即刻起?身倒茶。
晏鴻之潤潤喉,隐蔽地打量他。
下午忘記的事?兒,這會兒又給想起?來了。
說實話,小心丹娘起?不該有的心思,不算小題大做,前事?擺在?那?裏,京城為?情所困的女兒,何?止一個榮安公主?但提醒三郎不要對丹娘生情愫,好像杞人憂天。
別說謝家的親戚,姑表姐姑表妹,姨表姐姨表妹,能婚嫁又見過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再加上老師、師兄弟們的家眷,上香、宴席、偶遇的場合,整個大夏最頂尖的貴女,他多少都有一面之緣。
饒是如?此,說親許家女,猶且不情不願。
要知道,許家女兒出自名門,他的夫人去赴宴,回?來也是滿口稱贊,道是容貌姣好,端莊清雅,一舉一動?無不妥帖得體,不知多少人家搶着說回?家做媳婦。
相較之下,丹娘還是相形見绌了。
哪怕不說出身,氣度、樣貌、談吐,都差了一截。
當不至于。
晏鴻之又喝了口熱茶,懸起?的心卻未曾放下——唉,他也曾年少,也曾心動?,很清楚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婚配是婚配,要講門當戶對,動?心是動?心,一剎怦然就夠了。
昔年上元燈下,他對猜燈謎的妻子一見鐘情,何?嘗知道她是誰家女兒?
“咳。”他清清嗓子,倘若無意地問,“三郎,瞧什麽呢?”
巧了,方才謝玄英被?他點名,正心虛着,思緒下意識地躲開原有的念頭?,遠遠跑去風馬牛不相及之處。因此,脫口而出的念頭?分外怪異:“若是活蟹,這般拆解後縫起?來,可能活着?”
晏鴻之:“……”
果然想多了。
也是,丹娘的醫術卻是神異,他也好奇。
對程丹若來說,能談醫術的機會不多,其實頗為?寂寥。既有人問,便也認真回?答他:“螃蟹斷足,就如?同人斷手腳,一樣可以?活,且能再生,但軀幹被?解……”
她想想,不太确定,抱歉道:“我亦不知,若不然,縫一個試試?”
“不過随口一說。”謝玄英垂下眼眸,不自然地道,“世妹不必當真。”
程丹若其實不介意縫只螃蟹玩,但怕瞧着殷勤,叫人誤會,便笑?笑?,算是帶過此事?。
船窗外,明月高懸,水波粼粼。
晏鴻之有了醉意,踉跄起?身:“夜深,散了吧。”
謝玄英伸手去扶他,他卻擺擺手:“你也飲了不少酒,去歇吧,丹娘扶我。”
程丹若趕忙上前攙住他,送他回?艙房歇息。
墨點眼明手快,已?經打來熱水。
程丹若擰幹帕子,卻不需要親自伺候,遞給墨點就是孝心了。
“倒杯水來。”晏鴻之吩咐墨點。
墨點又去倒茶。
趁此機會,晏鴻之瞧向?程丹若。她已?是及笄的年歲,身量中等,裝扮素淡,樣貌秀麗,雖無大家閨秀的娴雅嬌美,卻有不卑不亢的心氣。
心氣是最難得的。
晏鴻之微不可見地嘆口氣,卻總覺一股微妙的迷緒盤桓心頭?。
“丹娘。”他終于忍不住,借着醉意問,“三郎好不好?”
什麽好不好?程丹若納悶地擡頭?,卻見晏鴻之神色奇異,似猶豫,似試探,似好奇,還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納悶。
她明白了,想想,反問:“明月好不好?”
晏鴻之故意道:“明月何?皎皎,當然好。”
“是,明月當然好。”程丹若道,“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晏鴻之一怔,旋即大笑?。
他忽然明白了心中揮之不去的迷思:今朝所有的在?意試探,歸根究底,未嘗不是一句“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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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謝玄英獨卧帳中,難以?安枕。
諸多思緒劃過腦海:為?什麽是“賞心悅目”,不是“巧奪天工”?耿耿于懷半天才說服自己,兩件事?未嘗不能并存,他不過是先此後彼罷了,并無他意。
可轉念一想,在?意這件事?,本身就不太對。
若是榮安,他最熟悉的表妹,先說她“天真”,再說“嬌憨”,反過來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半點不會多想。
如?果真的毫無區別,壓根不必在?意。
“在?意”本身,就讓人在?意。
他更煩躁了。
偏生這時,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船艙的隔音本就不好,謝玄英耳力過人,聽得更清楚。
他分辨得出,輕微的“吱呀”是門輕輕掩上的聲音,有人從晏鴻之的屋裏走了出來,接着是腳步聲,落地很輕很幹脆,是程姑娘的步法。
平心而論?,她走路的姿态并不好看。
謝玄英知道好看的步法是怎樣的,端莊者如?青竹挺拔,沉靜如?淵,娴雅者如?靜花臨水,典雅從容,至于嬌怯扶柳之姿,固然好看,卻流于媚俗,他一向?不屑。
程姑娘……說不上來。
這也正是謝玄英困惑的地方。
——為?什麽如?此普通的走路聲,他居然能夠分辨得出來。
他試着回?憶家中姊妹的腳步,卻是一片空白。
腳步聲消失了。
她進了屋子,外頭?只餘細細的風浪。
謝玄英吐出口氣,閉上眼睛,努力摒棄雜念入睡。然而,人就有這樣的毛病,越是避免想什麽,越是會想什麽。
今兒中秋,這樣的節日,她卻穿得那?麽素。
不該那?麽打扮的。他默默點評,樣貌豔麗,便該着素衫,如?紅梅素瓶,方才好看得體,而樣貌清秀的,就該試試錦繡輝煌的彩衣,好比白色山茶,再用白瓷或青瓷就顯得太冷清了,最好配上粉彩,方才濃淡得宜。
程姑娘已?經傷了臉頰,越素淡的顏色,越顯得黯淡可憐,紅襖白裙,或是紫襖玉裙都好看,且要是妝花料子最好。
這番想了一輪,忽覺失禮,懊惱又遺憾,只好不愉地轉開念頭?,改數家中花瓶。
終于漸漸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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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八月十五,船繼續北上,氣溫就大幅度往下掉。
才幾日,甲板上站一會兒就得披上薄鬥篷了。
晏鴻之有些犯咳嗽,程丹若便要來一個小爐子,給他炖秋梨膏吃。效果如?何?且不好說,反正她熬得濃濃的,得兌水,一天幾杯下去,飲水足夠,自有好處。
又自岸上采買了新鮮的蘋果橘子,親手削皮剝瓤,督促老人多吃水果。
兒女的孝心不好辜負,晏鴻之吃着吃着,秋咳就好了大半。
子既孝,父亦要慈。
晏鴻之決定新增一門課,給程丹若講四書。
當下,四書五經還是男人的學問。他願意教,程丹若喜出望外,恨不得一天學上二十四時辰。
但晏鴻之講得很慢,講幾段,說說古,抑或是下幾局棋,偶爾興致上來了,還要出題,叫她作詩,只是從不點評。
程丹若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只好多寫多嘗試,沒?多久,關于秋雨客旅的詩就積了厚厚一疊。
除卻功課,亦不得閑,每天總得抽點時間,做幾針女紅。
孝敬晏鴻之的鞋,待到了京城,還要給義母做點東西。她不大擅長刺繡,讨巧打絡子,正好不怎麽費眼睛。
日子過得充實,就沒?怎麽留意謝玄英。
她只覺得,他最近出現的時間少了許多,也不大與她說話。聯想到晏鴻之中秋夜的疑問,以?為?他有心避嫌,自然配合,平時偶然碰見,朝他點點頭?就走。
然後,濟寧到了。
常言道,天下漢碑半濟寧,晏鴻之提前幾日就惦記着,說要進城逛逛,看看有沒?有最新的碑帖。誰想進了城,連續走了多家金石店,收獲寥寥。
他不甘心:“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遂突發奇想:“明日,我要親自去尋訪殘碑。”
程丹若和謝玄英對視一眼,相顧無言。
謝玄英規勸道:“老師,如?今已?是九月,天氣漸涼,不若早些返京。”
“秋高氣爽,正是出游的好時節。”晏鴻之興致上來,等閑借口根本沒?用,“放心,最多五日極返。”
謝玄英沒?奈何?,朝程丹若使眼色。
程丹若佯作不見,和他不一樣,她并不怎麽想阻止晏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