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情賬
比起程丹若處理的人際關系, 謝玄英面臨的是更為複雜的局面。
劉海平帶領一衆兵卒,攻入沙船, 把留守的幾個海盜殺了, 并救出船夫、舵手若幹人。
只?不過,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撿,帶回京城的土儀被搶劫一空, 肉食美酒更是全進了海盜的肚子。
好在?海盜不識貨, 最珍貴的古籍書畫被丢在?旁邊,得以幸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 下船時沒?帶, 早已被海盜拿去?籠絡漁村的婦女, 如?今也找不回來。
簡而言之, 損失慘重。
但謝玄英并不怎麽關心財務問題, 他最重要的事是為人請功。
劉海平等人随他殺敵,紮紮實實地立下功勞,圖的可?不僅僅是幾十兩?銀子, 而是前程, 是升官。
問題就在?這裏——謝玄英沒?資格給他們升職加薪。
錦衣衛和衛所同是軍事單位沒?錯,但衛所隸屬于五軍都督府, 淮安衛屬于中軍都督府的管轄範圍,錦衣衛卻不屬于都督府,直屬皇帝。
細究起來, 大家壓根不是一個部門的。
所以,要為劉海平等人請功,就得讓名正言順的領導部門開口。
可?遠在?金陵的都指揮使司不是這麽想的。
且梳理一下軍事系統的級別:五軍都督府(中央軍事部門)——都指揮使司(地方軍事部門, 三司之一)——(淮安)衛——(鹽城)千戶所——(李子屯)百戶所。
所以,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盜占據了一個漁村, 理論上歸鹽城千戶所(縣級單位)管,千戶所幹不好,上報到淮安衛(市級單位)也差不多?了。
但謝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揮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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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簡單點,兩?個村的火拼,捅到了省裏的軍事部門。
都指揮使接到消息,直接氣笑了:一件小破事鬧這麽大,瘋了吧?幾個小賊,你以為你抓了我會感激你?他媽知不知道,這破事就該死死捂住,鬧出來是想影響老子的政績嗎?
請功?請你X的功!
好小子,咱倆結仇了!
他正生氣,忽然聽人來報,說林大人到了。
指揮使有些意外,但還是道:“快請。”
說起來,林新是從四品官,指揮使卻是正二品,兩?人差了不少品級,且文武官員結交屬于大忌,平時都該避嫌才對。
可?晏鴻之挑選他作為中間人,自有緣故。
兩?人是同鄉。
古代的鄉黨是天然的盟友,互相提攜,互相關照,正巧二人都在?江南為官,彼此正常走動,不算過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餘歲,留着一縷美須,風度翩翩,“貿然上門,擾你清淨了。莫怪,莫怪啊。”
指揮使姓徐,名将?,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在?這歲數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将?說,“怎麽這時候來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鐘,臨近傍晚,按理說不是走親訪友的時間,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媽,開門見山。
林新苦笑:“委實有些緣故。”
他不賣關子,言簡意赅地說明了來龍去?脈,點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師和師弟。
徐将?恍然大悟,立即回憶一遍。
信是鹽城縣丞所寫,用?詞委婉,只?說是侯府公子,京城貴人,他當時的注意力都在?戰報的人頭上,沒?留意。
當下立即道:“原來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驚吓,并無?不妥,只?是我那師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經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
徐将?一聽就知道,他還不清楚後續,便取來信箋交給他:“你且看。”
林新接過,一目十行看過,臉色煞白:“賊寇可?惡,竟敢攻占縣衙,視朝廷威嚴于無?物!”
徐将?不是蠢材,他轉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來意。可?同鄉歸同鄉,實際利益受了損害,也就顧不得交情了。
晏鴻之又怎麽樣?一介文人,還沒?官兒,和他這種武官八竿子打不着,嘴上客氣兩?句已經很?給林新面子了。
他不說話?,林新也就摸準了意思?,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師弟,倒是有其祖之風,殺起倭寇來半點不懼。”
徐将?愣了下,心中微動:“說起來,謝家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裏的勳貴不少,什麽皇後之父,太後之兄,一般都有個侯爵,算是外戚封賞的慣例了,除了名頭和食祿,毫無?實權。
富貴閑人是也。
除了實打實以軍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為功高勞苦,被封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襲,不過尊榮。
宗室更不必說,有個好爹,就有俸祿吃。
所以一開始,他都沒?細想是哪位侯,只?當是個把自己當盤菜的愣頭青。
但靖海侯府又有不同。
靖海侯謝雲,因剿滅倭寇封侯,今上為郡王時,曾向他學習武藝,後來更是立下從龍之功。
現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後,領右軍都督府,執掌軍事的高層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将?掂量一二,又問:“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個“三”的手勢。
徐将?恍然,旋即無?語。
朝廷對爵位的世襲卡得嚴格,一般要求嫡長子繼承,假如?沒?有嫡子,庶子怎麽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為嫡長,可?以說如?無?意外,就是鐵板釘釘的侯府世子,其他兒子就不好說了,分家後指不定就混個小官。
然而,封建社會的本質決定了,有一樣東西?,比爵位、官職、血緣更重要。
聖眷。
徐将?是地方軍官,多?年來就是不斷在?各處調任,除了述職,很?少回京。但他能在?江南省這麽一個富饒的地方做官,消息絕對靈通,背景絕對夠硬。
他當然聽說過謝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別美,美到他老婆帶閨女去?上香,回來念叨了好幾天,對他橫眉豎眼,哪裏都看不慣。
唉,不說了,糟糠妻是他童養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聖眷。
他進宮面見聖人那天,談起西?南兵事(徐将?在?西?南打了勝仗,解決一起土司叛亂事件,方才調職到江南省),一時興起便說久了。
大伴提醒說該用?午膳,聖人便賜飯于他。
菜上來,徐将?自然是食不知味,卻見聖人開口,道:“這道鹿肉冬筍三鮮鍋,拿去?給三郎用?,他年紀輕,受得住。”
然後又點了什錦雞絲和炒玉蘭片給貴妃,一道鮮蝦餅并棗泥糕點給榮安公主。
皇帝喜歡什麽人,很?好猜,看他賞菜就知道了。
謝玄英雖只?有一道菜,卻是聖人頭一個惦記上的。
但徐将?從沒?有見過謝玄英,不過,又美又是随着晏鴻之讀書,怎麽聽都是個文弱書生,所謂軍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門的,為的就是給這位侯府公子鍍金。
這沒?什麽,徐将?習慣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雖說有匪患,但很?快清剿,無?大傷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紅人賣個好,又能結交靖海侯,何樂而不為?畢竟他這官在?地方上,已經做到頭了。
徐将?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連太監那裏都沒?忘記過送禮。于是馬上裝出一副感慨的樣子:“果真年少有為!”
好像真心贊賞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誇贊,“志新,你這師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笑:“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你別怪罪才好。”
“少年意氣。”徐将?還是透出些許不滿,“你我誰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片刻,道:“我欲将?老師接來金陵,屆時上門拜訪,天志兄可?莫要拒人于外。”
翻譯:回頭我帶我師弟親自來賠罪。
徐将?找回臉面,終于滿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見的。”
翻譯:行了,看你的面子,我認了這事。
雙方達成?一致,和和氣氣地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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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到淮安走水路無?須太久,隔日?,謝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時下發,李子屯百戶所的吳百戶玩忽職守,被革職滾蛋,劉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戶。
汪百戶雖然沒?殺敵,但屁股坐對,升任鹽城千戶所的副千戶。
而吳百戶的親戚李千戶,雖然沒?有親自出馬,可?病假難以查證,加上他給了謝玄英軍馬與武器,也是一項功勞,去?掉了副千戶的“副”,成?為鹽城千戶所的一把手。
——當然,往深裏說,他能升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夠機智。
千戶所的武備庫賬目是這麽寫的:多?少軍馬、車輛、長刀、弓箭、甲胄,但實際上有多?少……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沒?那麽多?。
這位千戶大人及時送出武器,沒?讓謝玄英深究武器庫的問題,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勞。而他本人升官,當然也就無?所謂親戚丢官,還專門送禮到客棧,意圖與謝玄英打好關系。
送禮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達,鹽城的世家豪族愈發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在?縣城成?為一方豪族,至少證明兩?件事:有地,有人。
地,當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農無?數;人,當然是讀書人,至少也是舉人,有進士在?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鄉賢,在?縣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對縣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話?。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會召見鄉賢,詢問當地風俗人情,并給予賞賜。
他們即是維護鄉下秩序的領頭羊,也是縣官掌控地方的攔路石,即是鄉賢祠中修路赈災的大好人,又是魚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以蔽之,得把他們當回事。
所以,程丹若再次收到幾個大戶人家的拜帖和禮物,難免困擾。
尤其這回來的是他們家中有頭有臉的仆婦,說要給她?請安。
“為什麽要見我?”程丹若問張媽媽,“我應該見他們嗎?”
這可?算是問對人了。張媽媽是顧太太的陪嫁之一,見識過的場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沒?有隐瞞,直言不諱:“姑娘能不見,還是別見她?們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見她?們,可?媽媽的意思?是……”
“大戶人家,未出嫁的女兒沒?有長輩帶領,哪有随便見人的道理?”張媽媽語重心長地說,“懂規矩的人家,萬沒?有這般上門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張媽媽這話?,究竟是在?說對方沒?有家教,還是暗示什麽?
她?試探:“怕也太巧了。”
張媽媽暗松口氣,說:“不巧。”
程丹若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
一戶人家攀附心切,行差踏錯也是有的,可?沒?有幾戶人家都犯錯的道理,她?們既然上門,必是覺得能見到她?。
聯系到張媽媽方才的話?——“未出嫁的女兒”,不難猜想她?們誤會了什麽。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無?語。
“那就請媽媽委婉辭了吧。”她?說。
張媽媽應下,三言兩?語便打發了外頭門房等候的仆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