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做人難
傍晚, 夕陽還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謝玄英卻早早回來了?。今日?塵埃落定?, 他已經去看過沙船, 財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損,不幸中?的大辛。
才進門, 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 回禀今日?事宜。
先說晏鴻之今日?好多了?,人也精神, 還特?地看望了?傷重的護衛。護衛們的傷勢也有所好轉, 發熱的也清醒許多。
最後, 方才隐晦地點名幾個豪族派仆婦來請安。
張媽媽都知道的道理, 謝玄英不會不知, 詫異道:“要見程姑娘?”
管家點頭,表情微妙。
數息後,謝玄英猛地會意, 卻不敢問是他還是老師, 總之都不是好事。但這也切實透露出了?一個問題。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師生二人身邊, 名節易受非議。
“我知曉了?。”他說,“待我先拜見老師。”
此?時尚早,謝玄英進屋時, 晏鴻之才吃過晚飯,屋裏剛點上燈。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鴻之道,“看來事情辦得差不多了?。”
謝玄英點點頭, 簡明扼要地回禀了?結果。
晏鴻之道:“我已知曉。”他拿起桌上的信,“這是志新的信, 你看看。”
謝玄英接過,一目十行掃完,颔首道:“林師兄所言甚是,以?老師的狀況,還是在金陵休養幾日?為好。”
晏鴻之急着回京是想早點看長孫,如今身體抱恙,自?然不能為晚輩趕路,因而并無異議。且謝玄英剛滅了?黑算盤一夥,消息傳到海上,指不定?有哪個大海盜起了?心思,準備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
因此?,不管是為了?身體,還是為了?安全,去金陵改換水路最為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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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商定?此?事,晏鴻之方問:“怎麽瞧你的臉色,似有心事?”
謝玄英猶豫片時,将此?前之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師之見,該如何是好?”
晏鴻之聽罷,不由搖頭嘆息:“程姑娘就吃虧在無有長輩。”
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也要分情況。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兒寡母,無論?是商隊還是士子,多是願意照料看顧一二。
這是“禮”,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個長輩,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沒有。
在古代,已婚婦人已經是低男人一頭的人,未婚少女壓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世人定?義她,說的從?來不是程丹若,她過去是“程大夫的女兒”“陳副使家的親戚”,現在又是最常見不過的臆測。
幸運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艱難的時刻,用自?己?的性?命,掙來了?兩個有話語權的男人的尊重。
晏鴻之欣賞她的果決勇毅,也感?念她數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無輕慢之心,卻難保小人诋毀。”他說,“解決此?事倒也不難。”
謝玄英松口氣:“老師答應了??”
“程姑娘敏而好學,貧卻無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為弟子。十年後,興許又是一新科進士。”晏鴻之嘆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絕無可能。”
李悟收過女弟子,純真派的學生曾經也不忌諱收女弟子。然而,恩師被人陷害诽謗,導致不得不在獄中?自?戕以?證清白,是所有學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後,純真學派再也沒有收過女學生。
成?也李悟,敗也李悟。
晏鴻之無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願意,我便收她為義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養義子之風便盛行于世。
武官愛收義子,下放到軍隊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監也愛收義子,為自?己?延續香火,披麻哭靈,連皇帝都收過義子。
義女雖然少,亦不罕見。元末烽煙并起,若同僚戰死,上官收養其女,為其擇一門親事,也算恩義。
再者?,義女和養女也有些微區別。民間多養女,皆是從?小接到家中?養大,除了?少數真心疼愛,視若己?出的,多是為給兒子當?童養媳,抑或送給達官顯貴攀附。
揚州瘦馬說起來,也都是養女。
義女則不然,若是寫入家譜的義子義女,今後可以?獲得部分繼承權,太監的義子就是這麽接收財産的。
不過,義女也好,養女也罷,無論?哪一種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養女一樣封公主,太監義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幹兒子、幹女兒的待遇,取決于收養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認。
晏鴻之欲收程丹若為義女,自?然不是寫入族譜的那種,不過是給一個禮法上的身份,維護她的名譽罷了?。
謝玄英一想,這也未嘗不可:“如此?便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與其叫底下的人當?談資,不如盡快落實身份,以?免夜長夢多,便親自?邀程丹若過來。
晏鴻之和氣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虧你援手,此?次又安頓上下,辛勞頗多。”
程丹若忙說:“老先生言重了?,這不算什麽,換做旁人亦會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無疑更讨人喜歡。晏鴻之真心實意地說:“你我也算有緣,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個女孩兒,倒叫我與夫人時常惋惜。”
程丹若聽出話音,疑惑頓生。
“我夫人病痛纏身,此?生怕再無弄瓦之喜。”晏鴻之此?話倒也非托詞,确實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邁,便認我做個義父如何?”
預測成?真,程丹若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盡心盡力,一半是醫生救死扶傷的使命感?,一半确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夠交好他們,為将來鋪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給錢,是提拔,是幫她落戶。
不是當?她爸爸。
不過,聯想到今日?的烏龍,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說道:“老先生厚愛,本不該辭,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學淺,怕是有負老先生的期望。”
這是慣例的謙辭,無人當?真。她頓了?頓,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問從?未做過違心之事,何必理會他人捕風捉影的臆想?”
晏鴻之不由訝然,仔細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臉上沒有誠惶誠恐的驚喜,也非矜持的謙辭,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惑。她的拒絕發自?肺腑,毫無矯飾。
這……他撫須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總不能逼人家當?自?己?女兒吧?
“咳。”謝玄英突然開口,“天色已晚,老師久病未愈,應當?早些歇息。”
臺階一給,程丹若和晏鴻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謝公子說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寝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兩個年輕人挪步到外?面說話。
晏鴻之一邊脫鞋泡腳,一邊豎起耳朵聽。
謝玄英先說明了?接下來的路線,說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應:“知道了?,多謝告知。”
謝玄英這才說,接下來一段時日?她都要與他們師生一道,時間太長,恐為人說閑話,于她名聲有礙。
所以?,現下有三個法子:将她暫時托付于師兄林新,他攜夫人上任,方便照顧女眷,等到時機合适,再送她進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陳家回京述職,再去陳府接她。
第三個辦法,他沒說,顯然就是義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
她做了?什麽,居然就名聲有礙了??既沒有和男人私會,也沒有落水被救,更沒有和誰交換定?情信物。
只不過被外?人編排兩句,就要想方設法避嫌?
古人的腦子都在想些什麽?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謝公子,我做錯了?什麽嗎?”
其實,謝玄英也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便無所謂外?界非議。若是他,必然不屑于對人解釋,也贊賞程丹若的骨氣。
但世人多愚昧,衆口铄金,三人成?虎,需要性?命去證明清白的人,還少嗎?
他沉默片時,道:“程姑娘可知曉李祖師?”
程丹若搖搖頭。
他便說了?李悟之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嘆道:“老先生一片苦心,卻叫我自?以?為是地辜負了?。”
這話半真半假。
拒絕晏鴻之,理由多方面:首先,不過是話沒說清楚,叫人家誤會了?,在她看來沒必要認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認晏鴻之作“義父”,難免被說高攀。
而最重要的則是,認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上身份有所提升,可享受了?好處,就得有所犧牲。
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既然能夠憑醫術吃飯,當?晏家的客人,又何必給自?己?找個爹?
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
有了?父女名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如果她不接受,就不是有自?知之明,是不識擡舉。程丹若不是個矯情的人,拒絕弊大于利,那就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生不嫌棄我愚笨,我願意孝順他老人家。”
“如此?甚好。”謝玄英心頭驀地松快。
不知為何,每次與程姑娘相處,他都很?放松,能夠自?然說話,與尋常和男子交談無二。不像是顧蘭娘或榮安公主之類的表姐妹,總要時時刻刻提着心弦,目不斜視。
倘若她像她們,他雖然也會同做安排,卻不會費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節。
謝玄英如是想着,猶且未意識到,這究竟意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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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鹽城,侵縣衙。玄英領兵三十,殲敵五十餘,斬賊首,俘百餘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殺賊二人,醫數人,名儒晏鴻之喜其果毅,認為女。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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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第二出第四折 《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車前草,迎風自?在還入藥。若成?富貴金牡丹,不像花來不像草。
淨:茅齋多有野花開,子孫敗家多悲哀。願得佳女無驚才,一片仁心慰老懷。
旦:既是如此?,父親在上,受女兒一拜。
淨:好女兒,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