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得人心
細細想來, 似乎真是如此。
那?時,謝玄英挽弓搭箭, 對?準賊寇, 可賊寇的?位置與程丹若只差半個馬頭,箭确實擦過了她的?臉頰。
不過随後便是墜馬,事态緊急, 他并未多留意。兼之馬被栅欄刺穿, 大蓬血花飛濺,兩人均沾上不少血污, 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馬血。
這可如何是好??謝玄英難免憂慮。
不是他冷心冷肺, 覺得斷手沒事, 傷臉反而要緊。男子?漢大丈夫, 哪怕斷一只手也能建功立業——軍伍之人, 誰不帶點傷?何況錢護衛已經?娶妻生子?,又有侯府照拂,無後顧之憂。
女子?卻不然?。
雖說時人娶妻, 重家世?, 重教養,重品性, 可男人了解男人,誰不喜歡美貌的?女子??臉上落下疤痕,蹉跎一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幾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 忽而見他頻頻看來,不由奇怪,順着他的?視線一摸, 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傷,不要緊。”
謝玄英:“會留疤痕嗎?”
“看恢複情況吧。”她不以為意, 走到窗邊喊,“紫蘇,藥好?了嗎?”
“好?了。”紫蘇急匆匆地端着藥進來,“這就讓錢護衛喝嗎?”
“嗯。”程丹若呼喚,“錢護衛,醒醒,把藥喝了?”
錢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說什麽。
程丹若道?:“叫墨點來幫個忙,把藥灌下去。”
“哎。”
Advertisement
墨點人如其名,是個皮膚黝黑的?圓臉大塊頭。他今晚要給晏鴻之守夜,一直沒睡踏實,一叫就來。
“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釋,“散風解痙,鎮痛止血,早些服用為好?。”
這是中醫裏治療破傷風的?常用方,記錄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主藥為天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儲藏,有抗炎、抗氧化損傷和抗缺氧作用,對?破傷風有一定療效。
當然?,不要奢望能夠代替破傷風抗毒素。
古人記載的?用童便調服,就免了吧,除非錢護衛願意用自己的?……噢,不對?,他肯用也不行。
墨點點點頭,抓起錢護衛,接過藥碗,把調好?的?藥汁子?給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口氣,總算能略微放松:“我去睡一會兒,紫蘇也去休息,明兒一早看過情況,我再開新的?方子?。”
謝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該客氣兩句,無奈真的?累得不像話,無力開口,朝他笑笑,便忙不疊回屋歇息。
頭沾上枕頭,頃刻入睡。
這一覺,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麽生死攸關的?驚魂,都沒有勞累來得逼人。
她狠狠睡了覺,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中天。
紫蘇不在,她便趁機栓上門,輕拂玉石,從?随身行囊中拿出醫用敷料,更換腿部?傷口的?包紮。
她在運送醫療物資的?途中穿越,手頭上随身物品,最多的?就是醫療物資。
昨天回來,她立即給傷口消毒包紮,并服藥。
可惜的?是,現代的?物資無法使用在古人身上,只能确保在給錢明動手術前,自己的?消毒基本到位,多少降低了感染的?可能。
迅速更換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随身鏡,照了照臉孔。
傷在臉上,怎麽可能不在意?可與當時的?險境相比,眼下已經?是老天保佑。
再說,不好?談親事,未必是壞事。
門外傳來腳步聲,紫蘇叩門:“姑娘?”
程丹若開門,丫鬟提着熱水進來:“我估摸着姑娘也該醒了。”一邊利索地為她卷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一邊問,“竈上熱着吃食,姑娘要用什麽?”
“不忙。”她道?,“其他人狀況怎麽樣?”
紫蘇:“老先生已經?醒了,錢護衛也醒過一次。”
程丹若點點頭,梳洗完畢,草草吃兩口饅頭墊肚子?,便去晏鴻之那?裏。
謝玄英似乎也才起來,頭發帶着微微潮氣,大概率剛洗浴過,身上換了件蒼青色提花羅直身。
那?青色不知用了什麽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後的?萬頃波濤,更難得的?是,美人憔悴,也沒被映襯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費力地轉開視線:“老先生感覺如何?”
“咳。”晏鴻之本來就扁桃體發炎,昨日又被折騰半天,進一步病倒,喉嚨沙啞無聲,“有些乏力。”
程丹若為他切脈,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燒。
“還?是老樣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勞累勞心。”她仍用原來的?方子?。
晏鴻之嘆道?:“不能不服老啊。”
謝玄英連忙說:“老師寬心,一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來,我自然?不必再挂心。”晏鴻之說是這麽說,卻還?要叮囑,“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軍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人難堪。”
“是。”謝玄英道?,“學生有分寸。”
晏鴻之失笑。少年熱血,哪有什麽分寸可言?他道?:“此次雖是情有可原,終歸傷人臉面,我已命人送信去金陵,請日新代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鴻之的?弟子?之一,三十二歲,為南京府提學官。
所謂提學,其實就是提督學校官,單位隸屬于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名,專門負責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麽選拔生員,舉行鄉試,考核老師,等等,一般由進士擔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揮使司,便設在金陵。
這麽做,足以顯出晏鴻之對?學生的?了解,以及雖然?未曾做過官,卻對?官場人情世?故頗為熟稔。
“多謝老師。”謝玄英說着,見晏鴻之喉嚨沙啞,趕忙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這才告退。
晏鴻之潤潤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傷:“程姑娘的?傷可要緊?”
“皮肉傷,不打緊。”程丹若寫好?藥方,交給墨點,“一日兩頓,飯後服用。”
晏鴻之難免愧疚:“帶累姑娘了。”
“天災人禍,老先生不必介懷。”穿越多年,程丹若已經?深刻意識到,古代不是現代社?會,百姓難有長?久的?安穩生活,怎麽活都很辛苦。
她還?要去看其他病人,略微寬慰兩句,也跟着告辭了。
謝玄英又沒走遠。
不等程丹若開口詢問,他主動道?:“程姑娘,我諸事纏身,不能侍奉老師,這客棧上下的?瑣事,可否托付于你?”
如此懇求,也是沒有辦法。
晏鴻之病着,須得有人留下支應,可除他外,護衛、管事、親随都是下人,沒資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雖低微,卻是客人,事急從?權,代為主持事務不算過分。
然?而,她本人并沒有意識到,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古言必備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人,當然?責無旁貸。
“只要謝公子?不嫌棄,我可以試試。”
她應下。
謝玄英如釋重負,專門關照管家:“一應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後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沒急着做什麽,先檢查衆傷員的?情況。
傷亡慘重。
那?個傷到屁股,不肯讓她治傷的?趙護衛,因為吸引黑算盤的?主力,身中數箭,擡回來前就斷了氣。
錢明斷了一只手,其他的?護衛中,有被箭矢射傷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本事過關,均為他們處理妥了。
她為每個人開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蘇煎藥,又讓輕傷的?照顧重傷的?,有什麽頭疼腦熱,及時來報。
安置完傷員,謝家管事便過來請示趙護衛的?屍身如何處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問。
謝家管事說:“軍伍之人,倒也不忌諱這個。”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導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貧民?買不起棺椁,多是火葬,客死異鄉的?屍首在異地火化後帶回骨灰,也是常見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過,天氣炎熱,未免疾病,還?是火葬了吧。”
管事點點頭,嘆道?:“那?小?人便去尋一火家,多備些柴火,也叫趙護衛少受焚身之苦。”
“勞煩你了。”程丹若也客氣。
他才走,張媽媽的?男人又過來問:“今日的?飯食,可還?是從?外頭采買?”
客棧本來是配廚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門,廚娘哪敢上門,直接失蹤,昨日的?飯菜都是從?酒樓買來。
“是,我開一張單子?給你,有不少禁忌物。”作為醫生,能夠管到病人的?吃飯問題,無疑非常令她滿意。
最煩禁食卻吃飯,不能抽煙喝酒還?偏偏要喝的?人。
張管事“欸”了聲,自去忙活。
過午,晏家管事又過來回話,道?:“鹽城李家、孫家、汪家均派人送了帖子?,道?是想給老爺請安。”
程丹若聽他口氣,似是鹽城的?豪族大家,然?則人情世?故雖然?重要,卻沒有命來得要緊:“老先生病着,不能勞累,煩請回絕了吧。”
晏管事請示:“他們帶的?禮可要收下?”
程丹若問:“平時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為難得緊。
晏家祖籍海寧,和江南的?豪族世?家關系緊密,不可能時常拒人門外,但晏鴻之名聲在外,想拜師請教的?人不可勝數,人人都能送禮進門,未免掉價。
而這等人際往來,程丹若無法替晏鴻之決斷,便說:“那?便同?他們直言,現在無人能做主,過些時日再說。”
“小?人知道?了。”其實,晏管事認為收下也無妨,但仍然?應下照辦。
如此順利,也有緣故。
世?家老仆以刁鑽難纏著稱,若想為難人,有的?是法子?折騰主子?,叫人忙活半天卻什麽事兒也辦不成。
然?則之前衆人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動扮作謝玄英,引開賊寇,為晏鴻之與其他人争取了活路,無論護衛還?是管事小?厮,心中都敬她兩分,不因她出身貧寒而鄙薄刁難,諸事才做得這般順暢。
這是一筆無形卻極有價值的?財富。
謂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