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續殘肢
一個時辰後, 劉海平懷揣着激動的心情,提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前?來複命:“大人, 幸不辱命, 這就是?黑光祖的人頭。”
謝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腦袋,道:“縣衙裏?還?有人嗎?來個人。”
護衛拖來縣丞。
“這是?通緝要犯黑光祖嗎?”他?問。
縣丞兩股顫栗,忍着恐懼分?辨了一下, 趕緊道:“是?。”
“很好。”謝玄英冰冷的語氣有所緩和, “其餘賊子可已伏法?”
劉海平說:“只留一活口,其餘皆被斬首。”
“你問清楚, 船上如今是?什麽情況, 若還?有賊寇, 盡快解決。”他?沉吟片時, 看向縣丞, “你書信一封,命人送去都司,交予指揮使?。”
都司, 都指揮使?司, 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縣丞連連應下,替淮安的千戶所捏了把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給省級軍區老大, 正二品高?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給人活路。
但軍政分?離, 反正牽連不到他?們,代寫封信又?如何?
縣丞毫無壓力地?決定,如實彙報。
“對了。”謝玄英叫住劉海平, 注視着他?的雙眼,“劉總旗, 我既然答應漁村百姓既往不咎,屆時,人頭可不要多出幾個,明白嗎?”
劉海平像是?被當頭澆了冷水,因為立下首功而發?熱的腦子,猛地?清醒過來。他?想?立功,想?出人頭地?,而斬首的多寡,将直接決定他?此次升職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殺紅眼後,是?不是?會沖着那?些漁民下手。
Advertisement
畢竟,他?們“确實”是?賊寇,不是?嗎?
但謝玄英說了這話,誰再打那?些漁民的主意,就等于沒把他?的話放心上。
要知?道,親手斬獲的首級,未必能落到自己頭上。
按照一般将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職明白。”劉海平發?飄的聲音又?穩重起來,“絕不敢誤大人的事。”
“去吧。”謝玄英揮手放行。
到這一步,已經不需要他?親自做什麽了。眼見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擱,趕緊回到客棧,問候晏鴻之。
結果?墨點說:“程大夫開了安神湯,老爺已經睡下了。”
“讓老師受驚了。”謝玄英慚愧萬分?,“你好生照顧着,其他?人呢?”
墨點黯然道:“趙護衛已經……錢護衛的手臂斷了,程大夫說,試試能不能替他?縫回去。”
謝玄英怔住:“縫回去是?什麽意思?”
“就是?把斷掉的胳膊縫好。”墨點也糊塗呢,“她說運氣好,右手還?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問他?要不要試試,錢護衛同意了。”
斷掉的胳膊,重新縫回去還?能用?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他?們人呢?”
“在?客房。”墨點引他?過去,“程大夫說,要在?幹淨又?敞亮的地?方。”
謝玄英已經看見她了。
客房的窗戶開着,裏?面點了一圈的蠟燭,程丹若脫掉了外頭的道袍,露出裏?面樸素的衣裙,但頭上卻?戴着方巾,頗為奇怪。
躍動的光焰下,她拈線穿針,縫合一截斷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裏?高?舉燭臺為她照明。
兩人臉上均蒙着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謝玄英忽而猶豫,不知?是?否該出聲詢問。但李伯武已經看見他?:“公子。”
他?這才問:“是?何情況?”
“程大夫在?縫傷口。”李伯武的表情也很微妙,複述所見所聞,“她用鐵釘連接斷骨,再以絲線縫合經絡,此時正在?縫皮肉。”
謝玄英擰眉。
其實,針線縫合傷口古已有之,只是?人們發?現,與其縫合皮肉,不如舍去斷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錢護衛的手臂幾乎全斷,只要止住血就能保全性命,沒必要冒險。
“程姑娘。”他?不由問,“你有幾成把握?”
程丹若擡頭,暫時放下手中的持針器,轉動酸軟的脖頸,嘆氣:“沒有多少,試試而已。”
在?古代做斷肢再植的手術,純屬吃飽了撐着。
她決定開口,純粹是?見例心喜。
沒見過這麽标準的斷肢,倭刀鋒利,手臂斷面平整,且有四分?之一連接,被錢明自己好好綁住,沒有受到太多的擠壓,傷口污染程度小。
人被送回時,受傷不超過半小時,且錢明今年二十?一歲,身強力壯,身體條件非常出色。
她這才多嘴問了一問。
沒想?到錢明願意冒這個風險。
原因他?也說了。
“我六歲拜師學藝,在?師傅家砍柴挑水五年,才學了一套粗淺的槍法。後來小師弟惹事,我為他?擋了一刀,左手不靈便,師父方将他?的獨門刀法教給我。若沒了右手,我便再也做不得護衛。程大夫,家母年事已高?,小女年幼,兄長前?年得病故去,留下嫂子與侄兒……即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甘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古代生活處處不易。
程丹若感念他?先前?的奮不顧身,決意和他?一起冒一次險。
而斷肢再植手術,雖然屬于風險高?,過程複雜,難度又?大的手術類型,卻?有一個好處——對器械的要求不高?。
不需要電子設備,簡單的手術器械已經打造出來,縫合線也能尋到代替品。
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能買到各種不同的線,而女紅好的繡娘,能徒手分?出比頭發?絲還?細的線。
縫合同樣。
縫合細小的血管需要顯微鏡,古代肯定沒有,但此時的許多繡品,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不比縫合血管來得容易。繡娘的眼睛就是?這麽鍛煉出來的,也是?這麽瞎的。
程丹若自幼年起,便與針線打交道,又?知?道保養,眼神還?過得去。
至于麻藥,古代其實不缺,外敷與內服皆有。
最重要的是?,外科手術的基礎——解剖學知?識,完完整整在?程丹若的腦中。
這裏?有一個奇妙的巧合。
現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前?,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教授,安德烈亞斯·維薩留斯出版了《人體結構》,奠定了解剖學的基礎。
程丹若這輩子,就出生在?1543年,同一年,哥白尼逝世。
換言之,1557年動一場手術,并沒有那?麽超前?和不可思議。
程丹若覺得可以賭一賭。反正截肢的風險同樣不小,也可能因失血過多或感染而死。
短暫地?放松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縫合中。
一針一線,燭光搖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爾的,她擡頭看一眼錢明。
他?不止傷口處敷了麻藥,為保持不動,還?另外含了洋金花鎮靜止痛,故意識有些不清醒。可中藥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劑,時不時總會抽痛,導致手臂牽動,影響縫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摁住了錢明的胳膊。
程丹若詫異地?擡頭。
謝玄英解釋:“我讓李護衛帶人巡邏去了。”
他?用劉海平等人,卻?不等于信他?們。客棧裏?有老師在?,事态未明,謝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讓護衛分?班巡邏,以禦宵小。
沒人能确定,海盜團夥已無漏網之魚。
小心駛得萬年船。
然而,奔波一天,謝玄英也困倦難當,恐自己睡去,幹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針線,道:“謝公子,外頭風塵大,常裹挾風邪,貿然靠近病人,易引發?風毒。”
風毒,就是?破傷風的中醫說法。
在?古代動手術,破傷風是?繞不過去的麻煩,只能盡量保持衛生,多用高?溫消毒器具。
“請換一身幹淨的衣裳再來。”她說,“勞駕。”
謝玄英略微尴尬,趕緊收回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換衣,程丹若則夾起準備好的紗布,迅速擦拭傷口,并用調配好的生理鹽水清洗。
一刻鐘後,他?換上青色直裰回來。
“按住他?。”程丹若擡頭,看見是?綠色,趕緊多看兩眼,“快好了。”
“嗯。”謝玄英摁住錢明的肩頭,餘光瞥過周身,微微納悶:沒見血污啊,她在?看什麽?
程丹若收回視線,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謝公子待兵卒如手足,應當很受底下之人愛戴吧。”
謝玄英抿抿唇,回答說:“我隸屬錦衣衛,不曾帶過兵。”
程丹若訝然,但縫合打結都是?肌肉動作,手下功夫一點沒慢:“真看不出來。”
“我随老師學詩文經義,武藝不過強身健體。”謝玄英回答完畢,方覺奇怪。
過去他?同女子說話,難免再三顧慮,唯恐失禮冒犯,可與她說話卻?十?分?自然,好像與男子閑談,放松自如。
程丹若卻?不覺有異,瞥他?眼,心想?:敢情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窩海盜,還?毫發?未損?
要不要這麽逆天?!
而謝玄英答完,着實忍不住,詢問道:“我知?刀傷深者,可以針線縫補,然未聽過斷肢再續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嗎?”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經絡萬千,不是?縫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頓了頓,忽而道,“八歲時,我就試過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亂廣為人知?,但在?大同一帶,常有瓦剌進犯,若情況不嚴重,京城怕難以知?曉。
“我八歲那?年,随母親歸寧去鄉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壯皆外出禦敵,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過後,他?被人拖回來,身上已經七零八落。”
曾教她騎驢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學過武藝的小舅舅,第一次殺人後,表揚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自知?性命難保,懇求同族之人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屍下葬。
一個堂兄翻找屍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當時,程丹若已經用才學針灸為他?止血,看到斷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說,我為你縫合斷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說,“讓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運氣好,村子裏?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選擇救輕傷的,像這樣的重傷不過等死而已。
無人阻攔,她就動了手。
“我把他?的斷手和斷腿都逢好了。”神經縫合完畢,程丹若開始處理皮膚,這最簡單,她做得飛快。
“手上的經絡恢複通暢,他?甚至可以彎起手指,但腿上的傷口太大,我力氣不夠,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傷口腫脹,血液無法回流,我只好重新切開,大概就是?那?時候,風毒入裏?,夜裏?就死了。”
空氣一時靜默。
她松松打結,完成了最後的步驟,起身一笑:“話雖如此,卻?無人怪我,外祖誇我孝心,讓舅舅體面地?離開。”
說起來,她父親略微迂腐,母親卻?是?典型的大同女子,忌諱沒那?麽多。
“所以後來,我又?縫好了一個表叔、一個表嬸,還?有一個表哥的屍身。”女子碰屍體,自然有違禮教,可為親人收斂屍身,又?絕對情有可原。
再說北方邊境多戰事,沒江南山東講究,鄉裏?鄉親的,又?不礙着誰,最多心裏?嘀咕兩聲,覺得這姑娘性情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前?,哪怕陳知?孝都沒法說什麽,別說謝玄英絕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澀聲道:“抱歉。”
“都是?過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錢明,微微一嘆,“聽說錢護衛高?堂仍在?,家中還?有妻小,希望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而傷,若有萬一,謝家自會照拂。”偌大個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謝玄英不當回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臉頰。
方才她半邊面孔隐于陰影處,竟未發?現她的右頰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回憶湧來,謝玄英心中一個“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