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海盜事
謝玄英身?為侯府公子, 赴過的大宴、小宴不計其數:閣老的壽席,國公府的喜酒, 晚輩的百日?, 老師友人的家宴,乃至皇帝的宴席也沒?少吃……但這絕對是?他吃過最荒唐的一頓飯。
雖然在吳百戶看來,這真的太正常了?。
試想想, 他和汪百戶一起宴請京中的大人, 席面價值三兩銀子,是?縣城酒樓最奢華的席面了?, 雞鴨魚肉, 海參鮑魚, 該有的都有。
酒就不必說了?, 上好的金華酒, 陪客也不用提,他和汪百戶就是?最大的官,給?足了?面子。
那麽, 再搞個當紅的姐兒, 唱唱曲,喂喂酒, 不過分吧?
他很誠心啊!
香姐兒是?縣城最紅的□□,普通的捕頭書吏只能摸摸手,連嘴都親不上。只有他或者?縣丞老爺, 方才?能一親芳澤。
可謝玄英完全不這麽想。
他才?入席,筷子剛拿到手,就見一個穿紅衫子的女人走了?進來。最初, 他還?以為是?丫鬟,雖然看不上, 可叫丫頭伺候男客也屬常見,忍了?沒?有作聲。
然後?,這個女人就貼到他身?上來了?。
“大人。”香姐兒本以為要伺候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誰知道擡起頭,看到的竟是?比她還?美數百倍的大美人,當即就愣住了?。
“嗯~~”愣歸愣,不耽誤她習慣性綻開笑臉,發出無?意義的鼻音,這是?慣常應付局面的手段,同時,腦筋快速轉動?,思考着狀況:看這衣着打扮,哪怕是?江南買的料子,價格也不便宜,必是?富家公子,姓吳的倒是?沒?騙老娘,确實是?貴人。
“見過公子。”香姐兒又想,這男人美是?美,歲數卻不大,指不定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倘若今夜伺候得好,撈到幾十兩銀子,老娘就能贖身?嫁人去了?。
一念及此,眼睛放光,拿出十二萬分的本事,嬌怯福身?:“請大人憐……”
話?沒?說完,就見一個小厮側身?上前,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自重。”香姐兒梳着姑娘家的發髻,謝玄英以為是?吳百戶的養女,姑且留幾分面子,只皺眉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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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百戶大樂,笑說:“什麽姑娘,這是?咱們這兒最紅的姐兒,香姐兒,還?不向大人行禮?”
汪百戶嘴巴慢,只好苦着臉,像跟班似的重複:“這可是?京城來的貴人,小心伺候着。”
“是?,奴奴給?大人請安。”香姐兒斜着身?子,側臉朝他媚笑,身?段玲珑有致。
謝玄英面色大變,頓時抽出佩劍。
寒光閃閃的劍尖對準女人纖瘦的脖頸,往前輕輕一送,便能了?結她的性命。而香姐兒意識到了?這點,頓時臉色煞白,渾身?顫抖。
“大人。”她雙腿發軟,狼狽地癱軟在地,驚恐地落淚,“大人饒命。”
這麽一哭,妓子的俗媚盡去,露出原本的音色,稚嫩青春,不超過十五歲。在正經人家,興許猶未出閣。
謝玄英阖阖眼,忍住怒火,不與弱女子逞兇:“滾。”
香姐兒如蒙大赦,提起裙子,逃也似的滾了?,心裏不住念佛:謝天?謝地,謝謝佛祖觀音菩薩,信女一定吃齋三日?,天?天?上香磕頭。
吳百戶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他見謝玄英如此不給?臉,難免有些氣悶,強笑道:“大人……啊!”
凄厲的慘叫,吓得汪百戶一個哆嗦。他定睛看去,劍刃上一縷鮮血淌下,而吳百戶的手掌掉在地上,指頭還?蜷曲着會動?呢。
“大、大人?”汪百戶傻了?,趕緊也跪下。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謝玄英冷笑,“拿妓子辱我,我倒要看看,誰會為你出頭。”
吳百戶天?生欺軟怕硬。謝玄英對他客氣,他當是?離不得自己,忍不住拿捏起架子來,可他一發怒,二話?不說砍掉他一只手,又全然強硬不起來,膝蓋骨都碎了?。
“大人饒命。”吳百戶捂住斷腕,磕頭求饒,“卑職不是?有意的,卑職、卑職罪該萬死。”
謝玄英懶得再同他們虛與委蛇,淡淡道:“你既然握不住刀劍,明天?就不用跟我去了?——汪百戶。”
“卑職在。”汪百戶聲調顫抖。
“你的手,握得住劍嗎?”他垂下眼睑,注視着縮頭縮腦的百戶,“殺得了?倭寇嗎?”
汪百戶哪裏敢說“不”,且他早就看不慣吳百戶,現在能有機會把他踩下去,自然求之不得。
“當然。”他說話?利索起來,“卑職一定盡心竭力,為大人辦妥此事。”
“很好。”
嗖,佩劍回鞘。
謝玄英大步離開了?宴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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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程丹若親自盯着晏鴻之吃了?藥,又去客房檢查了?傷患,确定無?人病情惡化?,這才?換了?張媽媽,回屋歇息。
草草洗漱擦身?,她躺在客棧的木板床上,卻一時失了?睡意。
沒?想到,時隔數年,又一次殺人了?。
算算,昨天?死在她手上的倭寇,已經是?她殺掉的第四個人。
而她第一次殺人,是?八歲,第二次,十歲,這是?第三次,十五歲。
曾經的她固執地以為,醫生的刀,應該救死扶傷,怎麽可以殺人呢?但穿越到古代才?明白,刀對着病人,是?救人,對着敵人,是?救自己。
古代的人命不值錢,尤其在戰時,我不殺人,人要殺我。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跟着母親坐驢車,去外公家裏探親。結果路上遇到了?瓦剌。
他們只有兩個人,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看見驢車上擺着給?娘家的布匹和面粉,當即便動?了?手。
母親死死抱住她,試圖讨價還?價:“東西你們拿走,放我們一條生路。”
但瓦剌說:“男人殺死,女人帶走。”
北地艱苦,他們需要搶女人生孩子,只要能生,他們統統都要。小孩子也是?,不管是?誰生的,看見就搶走,養着養着,就是?自己家的了?。
程丹若的父親是?大夫,家境不錯,外公是?童生,母親沒?下過地,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幸好趕車的是?她的小舅舅,家裏大哥讀書,二哥種?地,他就去拜了?師父學武,頗有勇武之力,拔刀抵抗。
以一敵二,很快落入下風。
程丹若當時蒙得很,腦海中閃過的都是?被?抓走以後?的凄慘生活。毫無?疑問,母親會被?當做生育的機器,而她小時候放羊,和羊一起睡覺,長大以後?被?送掉或者?被?主人睡,十三四歲就生孩子,生到絕經為止。
當然,更有可能是?一場大雪,凍死了?,被?特殊癖好的人虐待,腸破肚爛。
古代女人還?算不錯的生活,現代人都無?法接受,何況是?這種?在古代女人看來都豬狗不如的日?子。
她吓壞了?,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動?的手,回過神的時候,刀片已經割破了?對方的動?脈。
看,解剖課上的好,殺人都利索。
但為此,她做了?半年的噩夢,無?法原諒立志救人的自己,居然殺了?人。
直到兩年後?,又一次戰争爆發。
親眼目睹戰争的殘酷後?,她終于原諒了?自己。
程丹若翻過身?,暫時摒棄對過去的追憶,又想起這次的倭寇。
雖然對歷史不是?特別精通,她也聽說過嘉靖大倭寇事件,算算時間,好像就是?16世紀中期。
現在這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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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屯百戶所。
謝玄英只淺淺睡了?一覺,天?還?沒?亮,李伯武說夜不收回來了?。他便立即起身?,親自詢問事态。
此番探聽消息的夜不收共有三人,劉海平知曉海盜事務,一個瘦猴般的小個子熟知地形,還?有一人擅長盯梢,因而組隊前往。
回來的只有兩人,盯梢的留在那兒。
瘦猴膽小,見了?貴人不敢回話?,便讓劉海平代為開口。
“卑職一行人已經探聽到賊人的下落。”他說,“他們就在東漁村。”
謝玄英擰眉。
他們的船停靠在洋河港口(今新洋港),所尋找的漁村叫做西漁村,就在洋河的西面。
“據這位小兄弟說,”劉海平沒?忘記瘦猴子,替他表功,“東、西漁村雖分隔兩岸,卻是?同氣連枝的兄弟。三年前,東漁村不少人出海捕魚,卻遇大風,死傷衆多,剩下的不知為何就成了?海盜,村民為保性命,也貪慕財貨,婦孺留在岸上捕魚曬網,青壯年名為出海打魚,實則參與劫掠,早已是?半個海盜。
“但陳獨眼為人殘暴,總懷疑他們留家屬在岸,不是?真心歸屬,總有提防。黑算盤說動?了?東漁村的勢力,與陳獨眼決裂。此前兩方人馬內亂,死傷不少,雖然有東瀛浪人加入,卻也難以彌補,便把主意打到了?西漁村上。”
散落的珠子一顆顆串了?起來,謝玄英聽得暗暗點頭,也不由思量:僅江浙沿海一帶,就有這麽複雜的狀況,海防一事,比他所想的更為複雜。
劉海平繼續解說。
“昨日?夜間,兩個漁村爆發了?争鬥,東漁村挾持西漁村的婦孺為質,要求他們加入投降。西漁村不敵,只好同意,并且供出了?大人船只停泊一事,這才?讓黑算盤起了?心思,想劫走沙船,自立山頭。”
謝玄英終于終于弄清了?前因後?果。
血跡即是?偶然為之,亦是?将?計就計,引他們進林子的餌。如今兩個村子的青壯加起來,數目可不小。
他思忖片時,問:“倘若我不計較西漁村告密一事,你們可有把握說服他們棄暗投明?”
劉海平看向瘦猴子。
“講不準,兄弟村子,打折骨頭連着筋,要是?只殺頭子,倒是?能試試。”小個子男人的口音很重,虧得謝玄英有個浙江老師,懂一些江南方言,才?勉強聽懂。
“可以。”謝玄英勾起唇角,冷笑,“只要能把為首者?的首級斬下給?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瘦猴磨蹭着腳底,碾來碾去好幾次,才?說:“那我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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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漁村,裏長家。
“說好了?只是?幫你們傳消息,現在怎麽還?要去縣城?”西漁村長的兒子說,“這不成,絕對不成。”
黑算盤是?個戴方巾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椅子上,臉色黑沉,搭配上黑皮膚,夜裏天?然隐身?。
“這不是?你說成不成的問題。”到底讀過幾年書,黑算盤的語氣慢條斯理,“咱們已經得罪了?貴人,要是?不趁機做把大的,攪亂這淮安的水,逼迫朝廷出面,都得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