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人心
歇過晌午, 柏木就來報,說有個?自稱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見。
一個?百戶所, 設二總旗, 各五十人?,十小?旗,各十人?。小?旗雖然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軍官, 但謝玄英現在也沒什麽好挑的:“讓他進來。”
“卑職劉海平, 見過指揮使大人?。”進來的小?旗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五官平常, 袍角有個?不起?眼的補丁, 中等個?子, 皮膚粗糙, 面?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忐忑。
謝玄英掃他一眼, 語氣平淡:“你要見我?”
“是,卑職聽聞大人?在、在尋人?對付倭寇。”劉海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過是一雙普通的皂靴, 連日奔波, 雪白的底幫已沾滿塵土。饒是如此,靴子所用的清光緞仍然在陽光下閃爍着暗紋, 是一簇簇的竹葉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明明之前就想好了,要在縣裏為她?扯一匹紅緞做嫁衣, 可一匹綢要五錢銀,思來想去?,還是狠不下心, 選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說:“這?才是該花的錢,嫁衣只穿一天, 這?好木頭打?的家什,能用十幾二十年呢。”
可劉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輩子只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旗,不想因為五錢銀子,就讓妻子留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要出人?頭地。
“卑職生長在淮安,對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劉海平看着那雙皂靴,話語逐漸流暢,“咱們這?一帶的賊寇,一共有兩撥,一幫以陳獨眼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關系,但他們眼睛尖,知道什麽人?能惹,什麽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來的貴人?,他們不敢動你的船。”
謝玄英挑起?眉梢:“說下去?。”
劉海平懸在喉嚨口的心落回肚子,穩穩神,繼續道:“另一波就是東瀛浪人?,他們熟谙武藝,生性?殘暴,大多駕駛小?船,能在淺水區來去?自如,時常上岸劫掠漁村,所過之地,多滅門慘案。”
他停頓片刻,大着膽子擡頭,觑眼謝玄英的表情。
然後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臉給震傻了,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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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英不耐煩地敲敲桌子。
他這?才如夢初醒,趕緊低頭,絞盡腦汁回想剛才的話:“那個?,不知大、指揮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種?”
“有幾個?明顯是倭人?。”謝玄英道,“但似乎和漁村的人?有勾結。”
劉海平有了數,畢恭畢敬道:“大人?容禀,兩個?月前,海上剛出了一樁大事。陳獨眼的手下裏有一個?叫黑算盤的軍師,原是秀才,卻被?人?掀出舞弊之舉,格去?了功名,他走投無路,便投了賊。”
舞弊又投賊,可見人?品卑劣。謝玄英聽得眉頭緊鎖。
“陳獨眼心胸狹窄,只是不識字,總要人?管帳,兩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劉海平梳理思緒,“前些日子,我聽人?說,陳獨眼同黑算盤鬧翻了。黑算盤帶了一幫子人?離開,與東瀛浪人?勾結,預備圖謀大事。”
謝玄英慢慢道:“你是說,我遇到?的是他們的人??”
“陳獨眼眼線衆多,總有幾個?落到?黑算盤手上。東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就是一艘能配備火器的大船,正好黑算盤離開陳獨眼,亦迫切需要一個?落腳點。”
劉海平中肯道,“現下,唯有這?兩夥人?才有這?個?人?馬,這?個?本事,這?個?想頭。”
這?番分析得有理有據,與謝玄英探聽到?的事不謀而合,他心裏已經信了幾分。但不動聲色,反問?:“我與吳、汪二位百戶談過,他們知道的也沒有你多。”
聲調陡然轉冷,“你,為何所知甚詳?”
劉海平額頭沁出汗珠,順着臉龐往下滴。他不敢擦,也不知道該不該跪,硬着頭皮說:“卑職不敢隐瞞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弟弟被?陳獨眼的人?擄走,迫不得已從了賊,這?些年一直想方?設法和卑職聯系,想棄暗投明,回岸上過日子。”
說得通。
謝玄英不在乎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卻不能馬上應許,淡淡道:“這?就要看你能做到?什麽地步了。”
劉海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機會。
他當即道:“願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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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謝玄英在百戶所,惹來人?心各異。這?邊,程丹若叫張媽媽買了藥材,繼續觀察病人?的狀況。
其?餘人?還好說,傷口處理及時,沒有發燒感染的症狀,做護衛的身?子骨不差,好吃好喝養着就是。
倒是年紀最小?叫阿誠的護衛,今早起?來搭脈,不出意外地發現他燒了起?來。
放現代,就是幾顆抗生素的問?題,在古代卻極有可能要人?命。
程丹若不敢貿然用藥,高燒昏迷的人?也吃不進去?,只好每隔兩個?時辰去?檢查一遍傷口,清洗消毒。
也不知是不是年紀輕、底子好,病情沒有進一步惡化,心跳脈搏還算穩定。
程丹若略微放心。
她?不好長時間守在男子身?邊,便叫來留守的護衛,囑咐道:“每隔半個?時辰,給他換一下降溫帕子,若是人?燒得厲害,還胡言亂語,你就去?尋紫蘇叫我。”
對方?忙不疊應下。
可程丹若的事還沒完。
她?走進茶房,和熬藥的紫蘇說:“你去?歇歇。”
自昨天傍晚開始,茶爐房裏的藥就沒停過。上半夜是張媽媽在忙,後半夜換成了紫蘇,這?會兒日頭西偏,也該撐不住了。
只是紫蘇不好讓主子做活兒,強撐眼皮:“姑娘,還是我來。”
“別争了,你去?睡一覺,晚上換我。”程丹若不容分說。
紫蘇困得厲害,見她?言辭堅決,不好再辭,趕忙回去?歇息,沾枕就睡。
程丹若守着爐子,護衛們人?人?帶傷,一天兩頓藥少不了,幸好方?子大同小?異,省事不少。
但除了他們,還有晏鴻之的藥。
她?煎好藥,端去?照顧晏鴻之。
不知道是不是憂心焦慮,本來已經緩和的痛風重新冒頭,今早起?來,添了鼻塞頭暈的感冒症狀。
“老先生感覺如何,可有發熱畏寒?”程丹若問?。
小?厮接過她?手中的藥碗,答道:“老爺說喉嚨有些疼,吞咽頗難。”
“蛾風就是如此。”蛾風就是扁桃體炎,她?道,“我只用了蒲公英和甘草,應當不苦。”
醫生對病人?的探究,與偵探對嫌犯如出一轍。她?早就發現,晏鴻之怕疼怕苦,可見大半輩子養尊處優,沒受過罪。
晏鴻之試着喝了一小?口,确實不苦,便一飲而盡。
程丹若道:“您好好休息,明日便會好些。”
“我如何不知該好生歇息,可着實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三郎如何了。”晏鴻之愁眉緊鎖,不住嘆息。
“謝公子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
“話是如此,可刀劍無眼啊。”晏鴻之歪在靠枕上,細細思量,“昨日之事,着實蹊跷得很。”
程丹若也記挂此事,思忖道:“老先生覺得,倭寇和漁村有無勾結呢?”
“十有八九。”他說,“倭寇劫掠,沒有掩埋屍首的道理,若是幸存的漁民埋的人?,為何不來報官?”
“可倭寇與大夏語言不通,東瀛又在內亂,何來餘力染指海防?”程丹若同樣十分不解。
晏鴻之瞧瞧她?,沒問?她?從哪裏得知東瀛之事:“倭寇背後肯定還有人?。”
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幾個?流寇,說實話成不了大器,但海上的大海盜不僅配有戰船,甚至擁有不少火器,有的是從兵部?流出去?的,有的卻是從西洋商人?手上弄來,絕不好惹。
謝玄英初出茅廬,對付二三十個?賊寇,問?題不大,可若是惹上大海盜,事情可要麻煩許多。
尤其?他的祖父以圍剿倭寇名震東南,因此封侯。
晏鴻之左思右想,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心,叫來小?厮:“墨點,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小?厮應下,連忙鋪紙磨墨。
程丹若無疑探尋別人?的隐私,識趣道:“老先生多休息,多飲水,我傍晚再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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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上下(15點),吳百戶帶着一幫子人?回來了。
他先替姐夫道歉,說先前操練扭了腰,這?會兒正在榻上趴着,不能過來給指揮使大人?見禮了。
謝玄英一個?字都不信,冷冷盯着他。
吳百戶奔波一天,心裏也叫苦。可姐夫不肯來,他有什麽辦法?
今天這?檔子,做好了未必有功,出了事卻必定有過,傻子才要蹚渾水。太太平平在淮安做個?副千戶,給上峰送點錢,混混日子,不比送死好?
吳百戶無比理解姐夫的做法。但指揮使這?裏,也得想個?借口應付,不能讓京中的大人?感覺被?怠慢。
他腰彎得更低,語氣更敬畏:“千戶大人?聽說了您的事,怒不可遏,要我務必聽從您的吩咐,立即點齊人?馬過來。”
人?家不肯來,謝玄英總不能沖去?他家,把他從床上拖起?來:“多少?”
“足足二十五人?,都是好手。”吳百戶誇張地說,“還叫我帶了十匹好馬,二十副弓箭,五十把長刀。”
謝玄英的臉色微微緩和,朝李伯武使了個?眼色。
李伯武會意:“我替公子整頓一二。”
謝玄英颔首,道:“先探明賊子蹤跡,弄清楚他們的目的,還有,漁村的人?去?了哪裏。”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伯武不管肚子裏多麽不贊同,此時此刻,也只能盡心盡力輔佐。
吳百戶亦暗暗松口氣,撐起?笑臉:“中午怠慢,我已置下席面?,晚上為大人?接風洗塵,請大人?務必賞光。”
“戰事前如何能飲酒作樂?”謝玄英想也不想便拒絕,但停頓片時,又回緩語氣道,“事成之後,我請諸位飲酒。”
吳百戶眼底的陰沉頓時消逝,拍拍自己的臉頰,故作懊惱:“瞧我,竟渾忘了正事,大人?莫怪。只是,席面?已備下,即便不喝酒,也該用些餐飯才是。”
謝玄英深吸口氣。
他在京城都沒這?麽憋屈過。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忍下火氣,平靜道:“也好。”
吳百戶大喜:“大人?請。”
謝玄英大步走向宴廳,卻沒想到?,挑戰他底線的事還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