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局棋
古代?的海上航行, 悶熱且無聊。
才過兩?日,看見大海的興頭就飛快消退, 被一天到晚困住艙房的苦悶取代?。畢竟海洋看多少遍, 也就是那模樣。
紫蘇已經不再每隔一會兒,就往窗外眺望,改而專心納鞋底子。
沒辦法, 船雖然不小, 在海上還是時常晃動,無法看書?或做精細的女紅, 只能閑聊。
紫蘇的母親是黃夫人的陪房, 嫁給陳家的管家, 自?小在內宅長大, 別的不說, 丫鬟的本職輕車駕熟。
她擔憂程丹若的前途,閑來無事,做一雙鞋底子孝敬張媽媽, 同她攀關系, 打?探些有的沒的消息。
張媽媽呢,雖然不會掏心掏底, 但枯坐無聊,說些大家都知?道的事,亦算打?發時間?了。
“不是我說, 我們表少爺在大夏也是獨一份兒。”張媽媽打?開話匣,喝着去年的鐵觀音,語氣掩不住自?豪, “自?小就被皇後娘娘接到宮中撫養,當今天子也時常稱贊, 還拜了子真先?生這樣的老師……去歲,我上京替夫人拜訪靖海侯夫人,短短三月,就見天使替聖人賜了五、六次東西,如此恩寵,孰人能比?”
紫蘇倒吸口冷氣。
在她看來,陳老爺已經是很大的官兒了,在松江府都排得?上號。可一個四品官放到京城,也就是中不溜,剛剛夠上朝而已。
靖海侯,皇後,天子……這是多麽遙遠的事情。
她的口氣中不由自?主地帶了尊敬與畏懼:“這可真了不得?。”
張媽媽的唇邊露出一絲得?意,好像謝玄英所有的榮光,有一絲半毫輻射到了她的身上。她呷口茶,道:“你們姑娘能服侍晏太?太?,也是造化。”
紫蘇讨好地替她剝起花生,打?探起來:“不知?晏太?太?是什麽樣的人……”
張媽媽從未見過晏太?太?,但不妨礙她張口就來:“子真先?生的太?太?,當然也是了不得?的女人。”故弄玄虛一句,又怕露怯,話鋒一轉,擺出架子指點,“倒是程姑娘,在這等人家做事,該處處小心才是。”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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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被謝玄英的來頭鎮住,不由對張媽媽有些言聽計從,忙不疊道:“媽媽經的事多,又是在顧太?太?身邊服侍的,眼光本事沒得?說,不瞞您,我心裏沒底,還要請您不吝指點。”
張媽媽被她拍得?舒服,裝模作樣地拿捏了會兒,才說:“在大戶人家做事,恪守本分是最要緊的。”
她不動聲色地掃過紫蘇的臉,綿裏藏針:“不能仗着主人家寬和?,就自?視過高,指手畫腳。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紫蘇連忙點頭。
“不過,你倒也不必多擔心。”張媽媽卻?忽然道,“我看,程姑娘頗受子真先?生重視,是投了脾性?”
紫蘇眨了眨眼。
她畢竟不傻,很快意識到,張媽媽這是在打?探程丹若的事。
而作為一個丫鬟,可以?拿別人家主子的事下?飯,卻?不能對外人說自?家主子的一絲一毫,否則就等着去做洗衣婦吧。
“這我可說不清。”紫蘇機靈地說,“依我看,是晏老先?生和?氣。”
刺探不成?,張媽媽也不急,若無其事地說:“海上的景色看得?久了,到覺得?不如運河邊熱鬧。”
“可不是。”紫蘇深以?為然,趁機打?探,“為何?不走河道,非要出海呢?”
張媽媽哪裏知?道,但不妨礙她做出了如指掌的派頭:“海路平穩些。”
說不好是答案,還是附和?,反正不露怯,也不曾胡言。
世家老仆的專業素養,由此可見一斑。
另一邊,程丹若正在和?晏鴻之下?棋。
今日多雲,日光不曬,飯後,她打?了遮陽傘,想到甲板上吹吹風。路過晏鴻之艙房,看見他們開着窗,師生二人正在下?棋。
晏鴻之見她圍觀,随口問:“程姑娘可要手談一局?”
“我不會下?棋。”程丹若習慣性婉拒,但停頓片刻,卻?心生不甘。她已經一退再退,能不退的地方,憑什麽還要退?
下?棋而已!
遂問:“現學一局,老先?生介意嗎?”
晏鴻之登時詫異,連謝玄英都不禁隐蔽地瞧來。
要知?道,十?五歲的少女已然及笄,在世人眼中算是大姑娘了。擱在普通人家,即便尚未出閣,也已許配人家,絕不是什麽不懂事小丫頭。
說出這樣的話,不知?情的人聽了,難免覺得?攀附的姿态太?難看。
但師生二人卻?從她的口氣中,聽出了更微妙的情緒。
略作沉吟,晏鴻之笑了:“求之不得?。老同三郎下?,我都膩了。”
謝玄英收回目光,起身吩咐小厮,将?棋盤搬到外頭的陰涼處。那兒既不曬,還能吹到絲絲海風。
“請。”他客氣地讓出位置。
“多謝。”程丹若在他原來的座位坐下?,目光流連在棋盤上,“我只知?道黑先?白後。”
晏鴻之卻?道:“不急,咱們先?下?兩?局五目棋。”他睃一眼學生,忍笑,“方才這局下?了一個多時辰,且容我松快一二。”
程丹若:“五目棋?”
“五星連珠。”晏鴻之簡單說了一下?規則,笑眯眯道,“是不是很簡單。”
“……是。”程丹若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古人教五子棋,不由失笑,“那就試試。”
五子棋節奏明快,勝負易分,比起長而費腦的圍棋,更易上手。
這是晏鴻之的體貼周全,也是他的人生智慧——和?臭棋簍子下?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出乎預料的,程丹若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假思索,又帶着些許急切,全然是新手,下?得?卻?頗有模樣。
不過如此程度,在晏鴻之看來,和?一目了然也沒有太?多區別。
他看穿了她每一子的用意,然後笑眯眯地堵上,等待她的反應。
三次布局失敗,程丹若就明白了。
她飛快地笑了一笑,好像枝頭的露珠,晶瑩剎那便消融。随後收斂笑容,全神貫注地投入。
謝玄英在旁圍觀,心想,慘不忍睹。
晏鴻之不僅堵住了她所有的布置,還給自?己留了至少三條路。只消兩?步棋,便能立即獲勝。
但他偏偏不肯結束這局,慢悠悠地鋪開場子,不懂棋的人見了,還以?為是多麽膠着的戰局呢。
老小孩、老小孩,老師有時也怪促狹的。
謝玄英這般想着,又瞥向?程丹若。
她的黑子潰不成?軍,卻?十?分認真地繼續對戰,看得?出來,她想法設法勾連之前的落子,試圖形成?反攻。然而,之前所有的連子都被晏鴻之斬斷,無論如何?,都有可惡的白子擋在路中間?,無法形成?五子連珠的結果。
然而即便如此,她興頭仍然很高。
不耍賴,不氣餒,仍然謹慎地落下?每一顆棋子,直到——“我輸了。”放下?最後一顆黑子,程丹若久違地愉悅,“老先?生真厲害。”
晏鴻之矜持地颔首:“老夫棋力平平,當不得?‘厲害’。”
“如果老師下?棋還算平平,整個大夏也都不過爾爾。”謝玄英拆臺。
程丹若莞爾,道:“那我要是說‘再來一局’,老先?生也沒興趣和?我下?了吧。”
“累了。”晏鴻之起身,示意學生過去,“三郎來吧。”
謝玄英道:“勝之不武。”
程丹若忍俊不禁:“不要緊,我不怕輸。”說着,她已經撿起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盒中,“只要謝公子不覺得?一直贏很無趣。”
她都這麽說了,謝玄英自?然不好推辭,拈起棋子。
程丹若的視線落到他的手上。
很多人面孔長得?好看,手伸出來卻?或多或少遺憾,但這卻?是一雙玉石般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得?恰到好處,纖長優美,卻?又力道十?足。
真美。
她想着,落下?第一顆棋子。
謝玄英稍加猶豫,錯開幾格,輕輕放下?,發出“啪”一聲脆響。
程丹若已經想好了第二步,飛快落子。
他也下?得?很快。
程丹若下?第三子。
謝玄英随後。
她的動作微微頓住,已然感覺到一絲不妙。但略作思忖,仍然在方才想的地方落下?棋子。
謝玄英封住了她的局。
她遠遠落下?一子。
謝玄英覺得?這樣讓一局已經足夠,于是不去管她,回首經營自?己的局勢。
這次,程丹若思索良久,落下?極其巧妙的一子——她照搬謝玄英方才的做法,阻斷他兩?邊經營的路。
她在學我。謝玄英馬上意識到了她的做法,抿抿唇,勝負心油然而起。
他加快了落子的速度。
程丹若瞥他一眼,手一錯,并未照搬他的第二步。
謝玄英再落子,此時,他手上已經有四顆棋子連在了一起。
她輸了。
但程丹若沒有擲子投降,始終琢磨下?一步怎麽走,好像這是決勝的關鍵。
棋局尚未結束,謝玄英不好起身離開,視線在遠處轉了圈,落到她的手上。
她拈着黑棋,棋子在指間?無意識地翻轉游走,一下?出現在手背,一下?又藏進指間?,好像有了生命。
來回數次後,棋子落于指尖,穩穩當當地擺在了棋盤上。
那裏,也有四顆棋子相連。
但棋差一着,還是輸,別說五子棋的一步已經是千山萬水。
“承讓。”謝玄英點點頭,禮節周全。
“我輸了。”程丹若又看了幾眼棋局,沒有戀戰,收拾殘局。
五子棋結束得?快,從頭到尾也不過一炷香。謝玄英遲疑,總覺現在離開,好像怠慢了似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奇怪,和?女子下?棋,一局已然勉強,為何?會覺失禮呢?
踟蹰間?,聽得?晏鴻之道:“起風了。”
方才還有幾縷陽光的天空,已經完全被厚厚的雲層遮蔽,海浪洶湧,連帶着船只随之起伏,搖搖晃晃。
棋子在棋盒中嘩嘩作響,好似暴雨如注。
程丹若道:“浪有些大,老先?生還是回艙房歇息為好。”
晏鴻之年紀大了,自?然不會勉強,笑着回來:“下?了雨,說不定還松快些。”
程丹若卻?有些擔心。
秋初夏末的東南沿海,可別遇見臺風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