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 也就是?沙船,底很平, 方頭方尾, 體型寬扁,吃水淺,很适合在近海航行, 原是?運糧所用, 現今亦用來載人。
和之?前一樣,行李先上, 等到民夫們走完, 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趕了整天的路, 衆人均十分疲憊, 來不及參觀船只?, 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在艙房裏眺望, 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遠方有海鷗飛過, 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蘇忍不住看了許久,道:“姑娘,我是?第一次出海呢, 這看起來太大?了,不知道何處才有盡頭。”
“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戶,任由陽光灑進屋子。她收拾行李, 拿出請張媽媽買的皂紗,“過來替我做些針線。”
面?朝大?海, 心中便豁然開朗。
紫蘇活潑很多:“姑娘要做什麽?”
程丹若回答:“在傘上做一圈紗幕,同帷帽仿佛。”
紫蘇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這不是?什麽大?事,悶坐在船艙裏也無趣,紫蘇奇怪歸奇怪,仍舊替她找出皂紗裁剪,比劃着在油紙傘上縫了一圈。
程丹若則用線量出半徑,以簪子做圓規的支腿,裁出傘面?的圓環,用線小?心地在內外兩面?縫了。
午時左右,張媽媽送來飯食,才出海,還能見到綠葉蔬菜,豆角、豬肉、豆腐與一道魚丸子。餐後,柏木又拿來一碟櫻桃,道是?:“昨日在碼頭采買的,也算水靈,姑娘吃個新鮮吧。”
紫蘇接了。
待柏木離去,她才猶豫着試探:“姑娘,這謝公子也太客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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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卻說:“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紫蘇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裏會一字不提。”她道。
紫蘇拍拍額頭:“是?了,我糊塗了。”她赧然,“這兩日暈暈乎乎的,竟要姑娘提點我。”
“又不是?什麽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櫻桃容易壞。”
另一邊,柏木也将方才的事回禀給?謝玄英。
“小?人自?作主張,分了一碟櫻桃去。”柏木笑道,“雖不是?什麽稀罕物,畢竟是?客人,禮數周到了,下頭的人也盡心辦事。”
謝玄英颔首:“合該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臉上笑:“不敢當主子誇獎,這是?小?人分內之?事。”
謝玄英道:“程姑娘那?邊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處,也無處說,你多留心。”
“是?。”
午飯後,日光漸盛,程丹若小?睡了會兒?,等到下午兩點左右醒來,又抓緊做了會兒?針線活兒?。
日頭偏西時刻,終于完工。
正巧,太陽已經沒那?麽曬了。程丹若道:“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
紫蘇愣住:“出去?”
“不到下頭,就在這一層散散。”
紫蘇猶豫不決。雖說她們住的這層,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張媽媽,都是?住在下人房裏,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頭終歸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并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顧自?推門出去。
艙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開着也覺得悶。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風拂面?,頓時清涼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制的遮陽傘,立在船頭遠眺。
紫蘇牢牢跟着她:“姑娘。”
“看,夕陽很美吧。”程丹若說,“都說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無際,海洋也看不見盡頭,視線的彼端,天和海連在一起,彙成一條金色的地平線。雲層瑣碎,映出夕陽的瑰麗,遼闊又靜美。
“姑娘說得對,這天可真?美。”紫蘇擡起頭,一時忘記了先前的勸誡,久久凝望西邊,不肯轉開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會束縛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這一刻突如其來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裏算是?幹練的丫鬟,突兀地問,“天的盡頭是?什麽樣子?那?裏的太陽不落山嗎?”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溫柔:“傻丫頭,如果你是?問最東邊和最西邊,那?麽,那?裏和我們一樣,一半的時候是?白天,一半的時候是?晚上,最北邊和最南邊,他們有半年是?極晝,半年是?極夜。”
紫蘇問:“為何?”
“太陽始終在南北之?間來回,冬至日,太陽到達南邊的某個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陽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陽在廣西雲南一帶的正中心,剛才說的那?處,太陽就不會落山。”
紫蘇完全聽糊塗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陽,我明白,可夏至,要說太陽不落山,也該是?南面?,為什麽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為世界是?一個球。”
“啊?”紫蘇蒙了,地不是?平的麽?
“這也是?西洋的說法嗎?”背後傳來晏鴻之?的聲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們有一位精通算學?的人,用幾何學?證明了這一點。後來又有人提出幾個論?據,我覺得很有意思。”
晏鴻之?十分感興趣:“當真??都道‘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可卻從?來沒有真?正證實過。”
“數學?是?最簡單也是?最客觀的東西。”程丹若說,“無論?多麽天馬行空,如果能用數學?證實,那?某種?意義上就是?正确的。”
“有趣。”晏鴻之?問,“要怎麽證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陽的影子。”
這是?古希臘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發明的辦法,在夏至日,利用兩個不同地點的太陽影子,計算出地球的周長。
但要理解這個,得有一定?的幾何學?基礎。
晏鴻之?的算學?還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産的地步,這會兒?聽到什麽三角,什麽比例,老人家就有點頭疼:“夕陽甚美,三郎,我拟一題如……何……?”
他的學?生冷着臉,轉過頭來說:“是?,請老師出題。”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這個學?生,最讨厭被人打斷思考,小?時候,師兄們捉弄他,總在他看書看到一半時,猛地抽走他的書,看他一臉想怒不敢怒的樣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為題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現‘海’字。”晏鴻之?一本正經。
“上弦月初升。”謝玄英起了頭,“遙望織女星。”
晏鴻之?點評:“是?了,今日七月七,不過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鵲橋,連我與上京。”
晏鴻之?道:“有點意思了。”以星月的距離,訴說自?己對家的思念,乃是?相當典型的寄情于景,樸實而真?摯。
他一時興起,打斷學?生:“程姑娘,你來試試頸聯與尾聯,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沒有學?過詩文,不太會聯詩。”
“不過取樂,押韻對仗即可。”晏鴻之?鼓勵她,放寬标準,“詩文由心而發,詞律倒是?次要的。”
這也是?純真?派的主張之?一,詩文不要一味強求辭藻格律,只?要真?摯動人,哪怕不工整也無妨。
程丹若猶豫了下。
她确實不太通詩文,但機會難得,實在不甘心自?己畫地為牢,便道:“那?,請兩位不要取笑。”
晏鴻之?撫須而笑:“姑娘請。”
程丹若想了想,遲疑地說出第三聯:“夢乘鲲鵬去,飛渡月上峰。”
承接的內容有些大?了,難免空洞。但晏鴻之?什麽也沒說,微笑着等下文。
她繼續道:“東晝與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絲笑:“不錯,我頗愛此句。”
“‘日月出沒,運行于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東西,周行如輪’,這兩句倒是?頗有道家之?意。”謝玄英亦做點評。
程丹若卻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裏就提到過這些嗎?她還以為他們會問為什麽是?東晝與西夜呢,沒想到人家并不以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還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亂說的,見笑了。”
但忍不住糾正,“既然如球,便沒有真?正的地下,只?不過是?彼端的另一處。相隔六個時辰。”
“果真?有這樣的地方?”晏鴻之?問,“正好與大?夏在球體的兩端。”
“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與之?對應相差六個時辰的地方。”程丹若說,“除了極南與極北。”
晏鴻之?感慨:“世界之?大?,着實奇妙。”
然後,他就轉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回避一二?。”
這着實是?一位體貼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搖頭:“我不過節。”
晏鴻之?驚了:“為何?”
七月七是?乞巧。講究的人家,早早就開始準備“五生盆”,也就是?在缸裏種?下谷麥的種?子,等它發芽,更有手巧的,還要加上籬笆、桑麻、雞犬,弄一個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時拜一拜剪、尺、針之?類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來了,怎麽也要拜月穿針。
更不要提富貴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為花,點九華燈,樣樣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缭亂。
且不止是?女兒?家,小?男孩、文人們也一樣祈求平安,祈求長壽。
七夕是?一個大?節日。
然而,程丹若道:“沒有什麽特別的緣故,只?是?沒有想要過節的念頭罷了。”
晚風幽幽。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海底,天邊唯有一抹瑰紫色的餘晖。白天閑聊幾句,不算太失禮,可天色已暗,再說下去未免失禮。
“不早了,晚輩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們微微福身,轉身離去。
謝玄英側身讓開。
她的身影轉入船艙,變成窗後的倩影。
晏鴻之?倏而一嘆。
謝玄英奇怪地看着他:“老師?”
“無事,只?是?有些唏噓罷了。”晏鴻之?負手而立,瞧見銀河兩邊,牽牛織女的星辰已然隐約可見,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詩委實可惜,你再作一首來。”
謝玄英一時沒有作聲,眺望遠處。
不過展眼?,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幕覆蓋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平靜的海面?上,仿佛一層琉璃。
織女星和牽牛星閃閃爍爍,離得那?麽近,仿佛依偎的愛侶。
哪怕一年見一次,也無怨無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動,慢慢道:“河漢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侶又成雙。雲階若上蓬萊殿,劉阮何年覓羽裳?”
晏鴻之?霎時失笑。
知慕少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