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憶往昔
事實證明, 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雖然他們還不清楚臺風的原理,也無法觀測其?路徑, 但經驗豐富的舵手, 時常出海的漁民,看見不同尋常的雲和風,心裏?便有了猜想。
傍晚時分, 船停靠在了淮安府的一個小?港口。
夜晚, 風大了許多,躺在艙房裏?都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濤。好在已經靠岸, 大家心中安定, 倒也相安無事。
程丹若早早睡下, 卻不大安穩, 一夜翻了好幾次身。
半夜, 隔壁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她?。
紫蘇也醒了,驚魂不定:“姑娘?”
程丹若仔細聽, 擰眉:“好像是晏老先生的聲?音。”
船不大, 三個主子住的房間相距很近,木板的隔音效果又?着實一般, 痛呼和哀嚎無比清晰地傳了過來。
做大夫的,最怕突發疾病,尤其?是老年人。
程丹若當?機立斷, 飛快下床,披上外?衫便匆匆出去,還沒到門口, 就與同樣聽見動靜的謝玄英碰了正着。
他拿着燭臺,燈光昏黃, 好似一層柔光渡在身上,朦胧又?驚豔。
燈下看美人最美。
程丹若驚了驚,但馬上被專業素養拉回現實:“是晏老先生。”
“……程姑娘?”謝玄英同樣備受驚吓。
程丹若只穿着睡覺的裏?衣,外?頭的衫子披在肩頭,烏發散開,雖不露肌膚,卻也是絕對不能叫人看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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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一提起晏鴻之,他的心神馬上就被老師的安危牽走了。
女子梳妝繁瑣,若讓她?回去,耽誤老師的病情可如何是好?事急從權,謝玄英當?看不見,避開視線,疾步進入艙房。
晏鴻之滿頭冷汗,道:“叫、叫大夫,有蛇……”
“蛇?”謝玄英更着急了,舉高燭火四照,“在何處?”又?吩咐人,“去我?房裏?拿劍來。”
倒是程丹若鎮定:“海蛇很少咬人,老先生哪裏?不舒服?”
“足、足痛。”他疼得臉色青白。
伺候的小?厮說得更清楚:“老爺突然說腳疼,還有些暈眩,怕是被蛇蟲咬了,可小?人方?才看了,并未見到蛇蟲的影子。”
程丹若點點頭,拿起桌上的燭臺靠近。
大概是痛得厲害,晏鴻之的腳就伸在被子外?頭,能清晰地看見大腳趾處紅腫得厲害。
這地方?……她?問:“是不是腳趾又?熱又?痛?”
“是。”晏鴻之有氣無力?。
“突然發作,毫無征兆?”
“是。”這次回答的是小?厮。
程丹若:“晚上喝酒了嗎?”
小?厮:“……對,老爺飲了半壺秋白露。”
程丹若心裏?有數了:“老先生伸手,我?把?個脈。”
脈象如她?所料,這才有閑心玩笑,“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老先生想先聽哪個?”
晏鴻之苦笑:“程大夫莫要?拿老夫取笑。”
倒是謝玄英見她?一臉緊繃的進來,現在卻十分放松,猜測并不嚴重:“是什麽病症?”
“痛風,也叫白虎風。”
謝玄英閑來無事也翻醫書?,與所見的記載對照,确實吻合,方?才如釋重負。
痛風雖然痛,但不會死人。
程丹若道:“好消息是,痛風無大礙,縱然不治療,一段時日後也可自行緩解。”
晏鴻之明顯松了口氣。
然而,她?又?道:“這次發作以後,會隔一段時間,也許一個半月,也許一年半載不會再發作。但早晚會來,緊接着,發作的間隔會逐漸變短,如果不好好治療,會傷及腎髒。”
謝玄英皺眉:“這是壞消息?”
“是好消息。”紫蘇進來,帶着藥箱和發簪。程丹若盤起頭發,打開箱子,拿出銀針,“對大夫來說,能夠醫治的病,就是好消息。”
晏鴻之勉力?撐起身子,靠在軟枕上:“那壞消息呢?”
程丹若憐憫地看着他:“痛風與其?說治,不如說要?養,只要?不碰禁忌之物,發作的頻率就會很低,但……”
“但?”晏鴻之忽覺不妙。
“會是非常長的禁忌食譜。”程丹若挽起衣袖,避而不談,“總之,先紮兩針止疼吧。”
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晏鴻之顧不得追問今後的悲慘,十分抱歉也十分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程丹若拿出針,對準腫脹的部位刺下,放血。
沒辦法,尚未進入現代醫學的世界,治療的手段只有這麽多。船上又?不曾備下得用的藥材,只能針灸。
好在放血治療雖然對痛風本身并無效果,卻能略微緩解關節腫痛的痛楚。
程丹若放了兩次血,量都不多,但晏鴻之明顯緩了過來。
她?再次搭脈,老人的體溫有些偏高,然而,今夜風浪大得很,船搖得厲害,方?才放血都差點紮到手,別說針灸,着實不敢落針。
“我?本事有限,沒法為您紮針了。”程丹若歉然道,“您忍一忍吧。”
“無妨,不是蛇毒,我?心裏?便安穩多了。”晏鴻之先前的驚懼,至少一半是天心寺吓出的陰影,這會兒鎮定下來,猶且自嘲,“老了還要?受這樣的罪。”
“人這一生都在受罪。”程丹若想想,又?問,“我?再給您變個戲法?”
晏鴻之瞧瞧她?,卻笑着搖搖頭,溫言細語:“心領了,夜已深,快回去歇息吧。”
他和謝玄英使了個眼?色,後者颔首,主動引她?出去。
病人無礙,程丹若走得也無牽挂,到門外?便客氣:“兩步路,不必送了。”
“深夜驚擾,着實過意不去。”知曉老師無事,謝玄英心下安定,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疏漏,不由歉然。
他立即補救,掃了眼?周圍,冷冷道:“今夜之事,若有一字傳出,打死不論?。”
打死不論??程丹若頓足,這才想起來,面前的美少年并非月宮谪仙,相反,他正是紅塵世界的上位者,能夠輕而易舉地擺布下位者的命運。
正如陳家也能夠輕易的安排她?一樣。
因此,哪怕知道這是封建社會的常态,他亦是在保護她?,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絲細密的寒意。
還有悲哀。
只不過是着急病人的狀況,略微衣冠不整了些,竟然要?以“打死不論?”來震懾周全,何等可悲?
但無論?心緒如何起伏,程丹若都抿緊唇,一字不吐。
果然,晏鴻之的小?厮,伺候他的柏木,乃至跟随而來的紫蘇,都不覺得謝玄英的話有何不妥。
他們肅然應下:“是。”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斟酌着要?怎麽說“莫要?客氣”。誰想擡起眼?眸,看見的卻并不是一張羞慚或感?激的臉孔,她?面色蒼白,唇角緊緊抿住,神情比方?才在屋裏?還要?嚴肅。
他怔了怔,倏而懊悔:先前,她?怕是未曾多想,他說破才覺後怕,早知如此,方?才就該私底下敲打下人的。
略一思忖,道:“程姑娘。”
程丹若定神:“嗯?”
“老師真的不要?緊嗎?”他轉移話題。
程丹若道:“不要?緊,但有樁麻煩事。”
謝玄英立即道:“請說。”
“飲食方?面,一定要?十分注意。”程丹若暫且抛開煩憂,正色道,“首先,一定要?多吃新?鮮的蔬菜水果,多喝水,多方?便,濃茶不能再喝了。其?次,酒、肉湯、動物的內髒、海鮮,能不碰就不碰,否則極易再次發病。”
謝玄英蹙眉。
他知道為什麽她?說“麻煩”了。
晏鴻之愛飲酒,閑來無事必要?小?酌幾杯,且如今在海上,食譜以海中魚蝦為主,天熱,蔬果難以儲存,唯有靠岸才能買到。
多吃蔬果,少吃魚蝦,行程方?面可就難了。
“我?知曉了。”他說,“程姑娘回去安歇便是。”
程丹若點了點頭,回屋歇息。
直到這時,紫蘇才小?心翼翼地勸說:“姑娘今兒大意了,虧得謝公子仔細。”
“是啊,下次,我?要?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再去看病人死沒死。”程丹若不知在自嘲,還是嘲諷別人,“如此方?算知禮。”
紫蘇閉嘴。
程丹若也覺無趣,沉默地躺回床上,閉上眼?。
她?又?回憶起穿越前的日子。
當?時,她?在學校的附屬醫院實習。不過,和美劇中的精彩生活不同,實習醫生的日常就是跑腿、圍觀、挨罵。
每次答完老師的提問,他們都會被噴——“你這樣還是不要?當?醫生了”“這是拿人命開玩笑”“回老家結婚算了”。
如此過去半年,受政策影響,醫院有一個和偏遠地區一對一醫療支援的任務。說簡單點,就是醫院出幾個醫生,到偏遠的鄉鎮幫忙。
帶教老師報了名,程丹若便決定跟去。
大醫院沒什麽上手的機會,小?醫院卻不同,難得能同時享受大醫院的師資,和小?醫院的機會,傻子才不願意吃苦。
她?果斷掏錢買機票,跟着老師去了山西大同的一個縣城。
自願千裏?迢迢出苦差的人,必定是理想主義者。老師沒有嫌棄小?醫院設備差,要?什麽沒什麽,反而勁頭十足。
程丹若呢,也年輕心熱,聽病人說,有些偏遠地區經濟條件更差,村裏?的衛生院沒人也沒藥,便起了念頭,想要?幫一幫他們。
她?聯系學校和同學,七彎八拐的,弄來一筆醫療物資,準備捐獻出去。
那天,程丹若帶着給鄉村醫院的醫療箱,獨自坐上了大巴。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見雨珠噼裏?啪啦打在玻璃窗上,落下一行行的淚。
天微冷,大巴行駛在茫茫的山路。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下了大雨,可在上海,雨天多麽平常。而且,即将做成一件大善事,心裏?滿是歡喜,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誰懼區區風雨?
旅途漫漫,車路颠簸。她?打開平板,戴着耳機聽網課,滿腦子都是對未來的美好想象。
然後,山洪爆發。
她?被卷入滾滾洪流,穿越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
十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