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以謊圓謊苦難言
季青臨趕緊将嘴角殘留的笑意收斂, 一邊往回走一邊狀似随意道:“哦,我就是覺得烏蘭達這性子還是像當初那麽有趣,一千多年都沒怎麽變。”
解無移随手端起案上茶盞抿了一口, 放下杯子道:“先前倒是沒有發現, 季公子竟如此深明大義。”
季青臨一聽便知他是指方才他義正言辭胡謅的那番“欺壓百姓”的言論, 雖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反正說都說了,他便也厚着臉皮回應道:“過獎過獎, 你不還誇我言之有理來着?你也不遑多讓。”
其實季青臨之所以說出那番話純粹是一時情急,但凡稍作推敲便知那是無理取鬧的歪理邪說。
只是他沒想到,解無移竟會在旁出言附和。
這麽一想,季青臨強壓下去的笑意又忍不住悄悄浮了上來,連忙欲蓋彌彰地說道:“那個, 明日還有要事,早些歇息吧。”
解無移也未多言, 點了點頭從案邊起身。
兩人稍作洗漱,便在那唯一的一張軟墊上和衣躺下。
那軟墊狹窄,平日裏大約也只容一人平躺,二人試了試, 只得單手枕于腦下側身而卧。
屋內燈影微微顫動, 燈芯偶爾發出微不可聞的噼啪聲,白毛蹲在窗框上,時不時輕輕扇一下翅膀,除此以外, 周遭再無其他聲響。
解無移安靜地閉着眼, 長睫微微顫動,白淨的臉龐在昏暗的燭光中輪廓顯得格外柔和。
季青臨盯着他, 看得有些入神,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平穩呼吸,心跳不自覺快了幾分。
忽然,解無移的雙眼毫無征兆地睜開,與他四目相對。
季青臨吓了一跳,忙往後縮了縮腦袋,心跳撲通撲通如擂鼓一般。
“睡不着?”解無移輕聲問道。
季青臨心虛地眨了眨眼,胡亂應道:“啊?不,不是,在想事情。”
解無移道:“想什麽?”
季青臨被他說話時帶出的氣息弄得鼻尖發癢,一時忘了身下這軟墊十分狹窄,随意翻了個身,直接便把一半身子懸在了軟墊之外。
解無移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回拖了幾分,這才止住了他搖搖欲墜之勢。
季青臨盯着屋頂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找出一件“事”來,道:“我在想,不知道銀鑼現在怎麽樣了。”
解無移道:“為何忽然想起她?”
季青臨摸了摸鼻尖,心說人果然還是不能說謊,這說了一個就得用第二個去圓,可話已出口,便也只能順着編下去,于是讪讪笑道:“哦,這不是許久未見了嘛。”
解無移沉默片刻,道:“不過數日而已。”
不知是不是季青臨的錯覺,他總覺得解無移說這話時的語氣有些奇怪,忍不住偏頭看了一眼,目光恰好與解無移對上。
季青臨認真分辨了一番,并未在那眼神中看出什麽異樣,倒是看出了幾分等他繼續解釋的意味。
季青臨心中苦嘆,只得硬着頭皮繼續扯道:“嗯,雖然只是數日不見,但往常在府中看慣了她天天在面前晃悠,如今多多少少有些不習慣嘛。”
這話倒也不全是胡謅,季青臨雖是有四個姐姐,卻都出嫁的早,家中并無與他年歲相仿之人。
自從銀鑼到了季府,兩人便幾乎日日相伴,加之銀鑼一貫待他極好,對于季青臨而言,銀鑼倒比那四個姐姐更像自己的親姊妹。
解無移似乎是認真品了品他話中意味,好半晌才繼續開口道:“不習慣,以至于夜不能寐?”
季青臨頓時語塞,心中叫苦不疊,心說這随口扯的一句話怎麽就越解釋越不明白了呢?
他與銀鑼親近是真,心中記挂也不假,但若說是短短數日不見便因此夜不能寐未免也太誇張了些。
但話已至此,他又不能說方才只是盯着解無移出了神才未入睡,只得張了張嘴又閉上,半天沒擠出一句話來。
解無移見他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以為他是羞于啓齒,便移開了目光,道:“你想見她?”
季青臨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啊”了一聲。
片刻之後,忽然感覺身旁軟墊起伏了一下,轉頭一看,解無移已是翻身下了軟墊,一言不發擡步出了屋去,還順手帶上了屋門。
季青臨:“……”
這是何意?
他愣在原地想了半天,正猶豫着要不要起來跟出去看看,便聽見外頭傳來“砰”的一聲響。
季青臨一驚,可還未等他起身,已是聽見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随後便見解無移推門而入,重新走到軟墊邊躺了下來。
季青臨忙問道:“你出去作甚?”
“無事,”解無移淡淡應了聲,随即背身躺下道,“睡吧。”
季青臨滿腹狐疑,但看解無移這态度似是不欲多言,也只好“哦”了一聲,兀自猜想他許是困了,便也不再出聲擾他,盯着他的後腦勺發起了呆。
盯着盯着,季青臨越發覺得遺憾。
怎麽就變成背對着我了呢?
先前相對而卧還能看到臉,這下就只能看到後腦勺了。
想着想着,他撇了撇嘴,認命似的閉上了雙眼。
翌日清早,烏蘭達叼着塊薄餅敲響了屋門。
季青臨這一夜都沒太睡熟,但奇怪的是他也并未感覺有多困倦,起來簡單洗漱之後,吃了些烏蘭達派人送來的吃食,便與解無移一起出了屋門。
昨晚到達此處時天色已暗,季青臨也未細看周圍的環境,如今天光大亮,将周遭事物照得分明,季青臨這才看清,這個村落就坐落在兩山之間的寬大谷地中。
大約是因芪地多蛇蟲,村中大部分竹樓下都建了高高的支架将屋子撐起懸空,甚至有些還建在山壁凸起的巨石上,由繩梯上下,層層疊疊,相互掩映。
高聳的山壁伫立在兩旁,頂端崖壁之上青松遍布,蔥郁的樹冠蒼翠欲滴,不少藤蔓類的植物從崖頂垂下,相互交錯着,貼着山壁蜿蜒直至谷底。
崖壁之下,叢叢青草中點綴着各色野花,花草之上皆是瑩瑩露水,于微風中輕緩地搖曳着身姿。
因是清早,山間林中鳥鳴之聲不絕于耳,偶有飛鳥從山中驚起,撲騰着翅膀直沖雲霄。
深吸一口氣,灌入體內的是夾雜着青草芬芳的濕潤空氣,叫人神清氣爽。
門前空地上已是停了幾架馬車,不少官兵在馬車周圍忙忙碌碌地來回奔走,似是在為出行做準備。
季青臨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奇怪道:“這麽多人去?”
烏蘭達咽下口中薄餅,拍了拍手上殘渣道:“不多,也就十來個,萬一路上遇到什麽意外,也好有個照應。”
季青臨點了點頭,又問道:“你也一起?”
烏蘭達聽了這問題仿佛很是奇怪,盯着他道:“有什麽問題?”
季青臨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烏蘭達于是聳了聳肩,笑道:“我還沒見過龍血樹呢,這比我年紀還大的樹,我不得去開開眼?”
季青臨也不知他這話幾分真幾分假,笑了笑不置可否,眼神卻落在了一架馬車旁幾名官兵正在往車上擡的木桶上,好奇道:“那是什麽?”
烏蘭達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火油。”
“火油?”季青臨奇怪道,“我們又不是去打仗,帶火油作甚?”
烏蘭達側目上下打量了季青臨一番,不知是不是季青臨的錯覺,他仿佛在那眼神中看見了一絲嫌棄。
果然,只聽烏蘭達道:“昨晚聽你分析得頭頭是道,看着像是個聰明人,弄了半天腦袋也是個擺設啊?”
季青臨莫名被教訓,還沒反應過來,便見烏蘭達擡了擡下巴,道:“你打算怎麽毀掉龍血樹?”
季青臨伸手拍了拍解無移腰間的青阿劍,理直氣壯道:“用劍砍啊。”
烏蘭達似笑非笑地點點頭:“砍完之後呢?”
季青臨莫名其妙:“砍完還有什麽之後?砍完不就毀了嗎?難不成樹砍斷了還能活?”
烏蘭達搖頭苦笑,無奈道:“樹是死了,上頭的松針呢?就留在原地等着它們再被人取走?”
季青臨頓時語塞,他還真沒想到這一茬,此時被烏蘭達這麽一提醒他才恍然,他們毀掉龍血樹是為了讓那些人沒法再使用松針施展封魂之術,可若僅僅是将樹砍斷,龍血樹确實不會再長出新的松針,可原本已經長出的松針卻還在那裏,依舊有被利用的可能。
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細節,季青臨頓時有些慚愧,但他很快便想到出現失誤的并不是自己一個人。
他手肘戳了戳站在身邊的解無移,故作嚴肅道:“你看看,我們要是沒遇上烏蘭達,這得犯多大錯誤?”
解無移靜靜盯他片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物。
季青臨轉頭看去,盯着他手中的火折子無語半晌,默默移開了目光,幹巴巴道:“哦。”
不久之後,一行人準備完畢,上車之後,馬車便往南山行去。
烏蘭達與他們二人同在一車,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季青臨閑聊。
季青臨一邊聽着他絮絮叨叨,一邊靠在窗邊看着沿途的芪地風光,不得不感嘆時間真是一把有力的刻刀,将此地緩慢雕琢成了完全不同于千年之前的模樣。
大約行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變得有些陰沉,不消片刻,淅淅瀝瀝的小雨便自空中落下,敲打在車頂之上,發出噼啪聲響。
白毛很是機警,雨剛下不久,它便自窗外俯沖而來,站在窗沿上抖了抖羽毛上的雨水後,輕巧地躍進了車中。
據烏蘭達所言,芪地天氣就是如此變幻莫測,前一刻還豔陽高照,後一刻便可能已是大雨傾盆,此景并不罕見。
雨越下越大,隐隐有些要從窗外斜灌進來的架勢,季青臨也不好再往外探頭,只得老老實實放下了簾子,轉身将白毛抱進了懷中。
就在百無聊賴昏昏欲睡之時,忽然聽見隐隐哀恸哭嚎之聲傳來。
季青臨瞬間清醒,直起了身子細細去聽,這才确定并不是自己半夢半醒間産生的錯覺。
外面的的确确有人在哭,且那傳入耳中的哭聲越來越大,仿佛是哭泣之人正在緩緩接近。
烏蘭達随手掀開車簾,三人往前看去,發現遠處似乎有一隊人馬正在接近,但陰沉的天色和巨大的雨幕模糊了他們的身形,看得并不真切。
烏蘭達問車夫道:“前面什麽情況?”
車夫擡手将頭上鬥笠往上扶了扶,定睛遠眺了一會,才不确定道:“好像……好像是送葬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午和晚上還有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