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窮鄉僻壤攔路人
解無移沒急着回答他的問題, 而是問道:“鐘藏蟬的記憶,你看到了多少?”
四季谷從前從未有人被封魂,自然也從不曾出現過記憶被玉佩視作“無主之物”輸送給他人的情況, 所以對于季青臨究竟看到了些什麽, 解無移完全不得而知。
季青臨回憶了一番, 挑着重點把自己所見的那些片段敘述了一遍, 因着其中大多內容解無移都是親身經歷過的,所以季青臨也用不着說得太細。
聽完後, 解無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而後道:“其實以往将記憶還給憶主時,短短一瞬便能完成交接,而你昏睡三日,卻只看見了這麽幾個片段, 這說明‘旁觀’他人的記憶和‘取回’自己的記憶到底還是不同的。”
季青臨聽着他的分析,雖然不知這和自己方才的問題有何關聯, 但還是點了點頭。
解無移道:“你只看到了這麽幾段,難怪會不知後事如何,你方才說池若谷突然轉性,其實并非突然。他已歷經數次轉生, 每一世境遇皆不相同, 性格自然也會漸漸有所改變。”
他頓了頓,看向前方道:“畢竟,一千三百年,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一千三百年!?”季青臨雙目驚瞪, 他雖是知道那段記憶所處的年代必然久遠, 但卻未曾想過竟會久遠至此。
他呆了片刻,看向解無移道:“那你……豈不是一千三百多歲了?”
解無移靜靜看他, 顯然已是默認。
季青臨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難怪。”
解無移道:“難怪什麽?”
季青臨偏頭道:“難怪你這般雲淡風輕,對任何事都好像不太在意的樣子。一千三百年,想必這世間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你都已歷遍,大概早已不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了吧?”
還未等解無移答話,季青臨像是又想起了什麽,忽然眉頭一皺道:“所以說,你們花了一千三百年還沒把大銮滅了?”
解無移無語片刻,似乎突然不知這個問題要如何作答。
季青臨擺手一哂,剛要開口,車身忽然猛地一震。
“籲——”
車夫似是遇到了什麽緊急情況,急迫地将馬勒停。
季青臨立即掀開車簾,見此時馬車正行于一處鄉間小道之上,左邊是大片農田,右邊則是一所農家小院。
一人從那小院中疾步走出險些迎面撞上馬車,另一人緊跟其後,急急拉住了他的衣袖哀求道:“求求你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啊!”
狹窄的小道被這兩人站在正中擋住了去路,車夫回頭看向他,似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季青臨回他一個眼神,示意他無妨,先看看再說。
那先出小院之人穿着一身灰袍,頭戴一頂布帽,肩上背着個木箱,手執一杆長幡,幡上是“包治百病”四字,看樣子是個郎中。
他對突然出現的馬車視而不見,只厭惡地皺着眉,似是只想快點離開。
而他身後之人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身穿粗布麻衣,佝偻着身子,黝黑而幹枯的雙手緊緊拽着那郎中的衣袖,口中苦苦哀求:“別走啊!求你再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
那郎中雙眉緊蹙,一邊繼續往前邁步一邊扯着袖子嫌惡道:“放手!快給我放手!再不放我不客氣了!”
那老者被他拖拽着躬身往前蹒跚了幾步,仍不肯放手:“求求你,求求你別見死不救,要是嫌錢不夠您就開口,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湊齊行嗎?”
那郎中回頭怒目而視,斥道:“救個屁!這病根本沒法救!不僅救不了還他娘的會傳染!你見過哪個郎中要錢不要命的!?快給我放開!放開!”
那老者瞪大雙眼連連搖頭:“不會的!不會傳染的,你別……”
那郎中見這老者還想抓他手腕,如避蛇蠍地躲開,似是終于忍耐到了極限,咬牙扯出衣袖,另一只手将那老者猛地一推。
老者一個趔趄倒退兩步跌坐在地,“咔擦”一聲撞斷了圍院的一截栅欄。
季青臨一驚,跳下車快步上前将那老者扶住,道:“您沒事吧?”
老者一邊抹淚一邊搖頭,在他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站起身來。
解無移也早已從車上躍下,穩穩攔在了那郎中面前。
郎中險些撞上解無移的胸口,急忙剎住腳步,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似是完全不明白這是哪裏冒出的攔路人。
見解無移面色冷峻,那郎中預感不妙,咽了口吐沫,梗着脖子結巴道:“幹,幹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想攔路打劫?”
季青臨松開老者胳膊,回身上下打量了郎中一番,一邊向他走近一邊道:“都說醫者仁心,你好歹也是個郎中,對待老人家為何如此粗魯?”
郎中被夾在兩人之間寸步難挪,看了看解無移,又打量了季青臨一番,大抵是覺得逃跑無望,煩躁地呼了口氣,不答反問道:“你們想怎麽樣?”
季青臨不打算理會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繼續問道:“你為何不肯救人?”
郎中越過季青臨的肩頭看了那老者一眼,又皺了皺眉,似是經歷了一番掙紮才道:“不是我不肯救,這病救不了。”
他眨了眨眼,姿态放軟了些低聲道:“鄙人奉勸二位小兄弟一句,莫要多管閑事,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走,保命要緊。不過二位若是年輕不怕事,喜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也不攔着,只煩請別拖着我陪葬就好。畢竟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二位不至于非得趕盡殺絕,是吧?”
季青臨莫名從那句“年輕不怕事”裏聽出了“沒事愛找死”的意味,一時哭笑不得,不過這郎中倒也算是直率,将“你們愛尋死我不攔着但是請別帶我一起”的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楚。
季青臨哂笑,拍拍郎中肩頭道:“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裏,我們不打算強人所難,只想問問你方才所言都是何意,這既‘沒法治’又‘會傳染’的病,究竟是個什麽病?”
郎中聽到這話顯然松了口氣,大約也是想早些說完早些走,深吸了口氣道:“說實話,我也不知它究竟是個什麽病。”
季青臨道:“連是什麽病都不知道,你就敢斷言它治不好?”
郎中理直氣壯道:“我說的治不好是以我的醫術治不好,我醫術不精,有什麽問題?”
季青臨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那你臉皮倒是挺厚的。”
郎中一愣,眯了眯眼道:“你什麽意思?”
季青臨擡頭沖着那長幡努了努嘴,道:“醫術不精還敢打着‘包治百病’的旗號出來招搖撞騙,這臉皮還不厚?”
誰知,郎中卻是絲毫沒有被戳穿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沖着季青臨一咧嘴,手中一轉,将那長幡翻了個面,只見那長幡背面寫着兩列小字:
包治百種常見病,
疑難雜症請繞行。
“……”
季青臨無語半晌,心想你可真是個人才,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道:“你繼續說吧,方才說的會傳染又是怎麽回事?”
郎中看着季青臨扭曲的表情,得逞般地得意一笑,這才繼續道:“我說它會傳染也沒聳人聽聞,我原本行醫之處并不在此,而在芪南,正因芪南有不少人陸續患病,我怕留在那裏會被傳染,這才一路北上到了此處,本來以為已經夠遠了,誰知道……”
說到此處他的尾音忍不住有些上揚,對着那老者和他身後的茅屋結結實實翻了個白眼:“真是陰魂不散。”
季青臨問道:“此病是何症狀?”
郎中一聽這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奇怪的事情,皺着臉道:“嗐,其實怪就怪在這,最初根本沒有任何症狀,望聞問切半天也找不出個差錯來,可過了幾天,就突然開始神志不清,還渾身散發出一股腐臭味,越來越臭。”
郎中皺了皺鼻子,像是又想起了那難聞的臭味似的,嫌棄地搖了搖頭。
神志不清,渾身腐臭?
季青臨沉吟片刻,突然心中一驚,擡頭望向解無移,便見解無移也正看向他,兩人心中同時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季青臨定了定神,又反複琢磨了一番郎中的話,忽覺奇怪道:“你方才說,這病起初根本沒有任何症狀?”
郎中點頭道:“對啊。”
季青臨狐疑道:“既然沒有症狀,為何要請你去診治?”
按理說,既然請郎中去診病,必然是因發現了身體有所不适,否則好端端什麽症狀都沒出現,請郎中來診治什麽?
那郎中聞言也是一愣,眼睛直直盯着虛空半晌,這才眨巴眨巴眼一拍腦袋道:“嗐!你看我這腦子,差點被你帶偏了。”
他舔了舔嘴唇,道:“最開始他們請我去不是為了這個病,是說家裏有老人家快不行了,我過去一看,可不是麽?老人家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根本無力回天啊!我就跟他們家裏人說‘節哀順變,準備後事吧’。不料過了兩天,那家人又來了,說人又活過來了,讓我去給看看有沒有問題。”
“我過去一看,嘿!還真從鬼門關裏回來了,我心說這許是陽壽未盡吧,那就好好活着呗。結果誰知道過幾天這家人又來了,我心想這還沒完了?氣呼呼過去一看,啧,神志不清了已經。”
郎中滿臉無辜,攤着手說:“嘿,你說說,這都是個什麽事兒?”
季青臨沒管他這莫名其妙的感慨,與解無移對視一眼,心中已經有了隐隐猜測,道:“然後呢?”
郎中無奈道:“然後就像我說的,這病好像還會傳染,越來越多人出現這種症狀,弄得整個芪南人心惶惶,我也不敢在那待了,就往北邊來了呗。”
季青臨垂眸想了想,直起身二話沒說就往那茅屋走去,郎中在他身後擡擡手:“欸,我都說完了,能走了不?”
季青臨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先等會。”
郎中滿心煩悶,回頭一看解無移那面無表情看着他不怒自威的模樣,又沒敢多說,雙手交疊着原地往下一蹲,不忿地嘆了口氣。
季青臨走到那老者身邊,問道:“老人家,您家中是何人患病,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
老者的目光越過季青臨的肩頭,看了看那蹲在地上的郎中,似是還不死心想出聲再求兩句,卻聽季青臨道:“老人家,實不相瞞,我心中對這病有些猜測,若是能夠驗證,或許就不必勞煩那位‘包治百病’了。”
老人家一聽,眼中倏然一亮,忙點點頭帶着他一邊往院裏走一邊道:“好好好,那請小公子跟我來,跟我來。”
這間茅屋很是簡陋,從外看上去像是只有一間,中間用泥土牆隔開,勉強弄出了一間竈房一間卧室。
兩人穿過院子踏進屋門,屋子小得可憐,站在門前便一覽無餘,季青臨一眼就看見了屋子角落裏的床榻。
與此同時,他嗅到了一絲腐臭。
果然嗎?
季青臨心中暗想着,腳步卻并未停頓,随着那老者一同往榻邊走去,直至站在榻前,他才借着紙糊的木窗裏投進的一絲光亮看清了榻上之人。
老者躬身坐在了榻邊,目光瞬時間變得無比溫和,單手輕輕拍了拍榻上之人的面頰,那動作輕柔得仿佛正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口中輕喚道:“老婆子,老婆子啊,醒醒……”
可惜,榻上之人卻是一絲反應也沒有,雙目緊閉着,如熟睡一般。
季青臨并不意外,他湊近了幾分,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老妪的額角,又探了探她的手腕,果然發現了死穴之處嵌着針尖似的硬物。
封魂之術。
季青臨深吸了口氣,站直身子,看向那老者問道:“老人家,您夫人在患此病之前,可曾有過垂危的跡象?”
老者雙眼緊緊盯着榻上的老婦,淚眼朦胧,聽見季青臨的問話,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道:“有的,那時我以為她就要……可是後來她撐過來了啊,明明撐過來了,為何又會,又會……”
老者哽咽着,淚珠一顆顆滴落下來,似是哽住了喉嚨,再也沒法繼續說下去。
季青臨心中有些不忍,但仍舊繼續問道:“那在您請這位郎中來之前,可曾有別的陌生人來過家中,接觸過婆婆?”
老者愣了愣,眼神呆呆看着前方,似是在回憶,好半天才眸光一亮道:“哦,有,有一個木匠。”
“木匠?”季青臨蹙眉詫異,萬沒料想得到的會是這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