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虞國古曲問歸期
雖然毀掉龍血樹不能将已經被封魂之人身上的封魂之術解除, 但至少能夠保證那些黑袍人再也無法利用松針繼續封魂,先截斷源頭,再以龍血竭抑制被封魂者軀體腐爛, 這已經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池若谷聞言怔了怔, 随後恍然般點了點頭。
解無移此時倒是顯得并不意外, 早在他們在水榭中得知那松針的作用時, 他就已經有了前去南山将龍血樹損毀的打算。只是當時出水榭後季青臨忽感不适,他才選擇了在這苓芳園中稍作停留。
而此時他也未打算再将此事說明, 只寬慰道:“不必懊惱,現亦為時未晚,既已想到,去做便可。”
“嗯。”季青臨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 三人俱是一驚,轉頭看去, 便見一白影狼狽地從窗子下方躍起,淩亂地撲騰着翅膀,像是暈頭轉向般晃晃悠悠立在了窗框上。
“又撞了。”池若谷無奈道。
季青臨看着白毛仍舊像是不清醒般兩爪在窗框上左右挪移,哭笑不得, 卻一眼看見窗外月光, 奇怪道:“天黑了?”
他們到達榆州時還是清早,即便是在那水榭中待了幾刻,出來時也不過就是近午,此時外頭竟已是一片夜色, 這讓季青臨有些意外。
“公子不知麽?”池若谷看向他道, “你已經睡了三日了。”
“三日!?”季青臨瞠目結舌,眨眨眼道, “那你們為何不叫我?”
池若谷看了一眼解無移,道:“我本是叫了的,誰知你非但沒醒,還翻了個身……抱上了先尊胳膊,先尊不讓再叫,我也就只好任你繼續睡了。”
季青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再看解無移時才發現他雙目微微有些泛紅,心中一動,道:“你在這坐了三日?”
池若谷在旁無奈苦笑道:“被你那樣抱着,先尊絲毫動彈不得,又怕你身體有恙,這三日裏便是這般寸步不離,連姿勢都未變過。”
季青臨看着解無移眼中隐約可見的血絲,又想起方才他說話時略帶沙啞的音色,驀地一陣歉疚,溫聲道:“那我們先別急着走了,反正那棵樹也不會長出腿來逃跑,不如你先睡一覺,我們明日再動身吧?”
解無移卻是搖了搖頭:“不必,前往南山須得數日,不宜再做耽擱。”
季青臨見他面色雖顯疲憊,神色卻是篤定,便也不好再多勸,點了點頭随他一同下了榻去。
出了苓芳園,依着池若谷所指的方向,他們倒是很快便尋到了這榆州城中的一處驿站,租了架馬車,指示車夫往西南行去。
白毛一路跟着他們,卻沒進車內,季青臨此時也多少摸清了它的性子,知它活潑頑皮,一刻也閑不得,便也只好由着它在外飛行了。
車內寬敞,行駛的也實為穩當,季青臨靠在窗邊兀自愣了會神,一轉頭剛欲開口說些什麽,卻見解無移偏頭靠在另一側窗邊,雙目輕阖,像是已經睡着了一般。
季青臨有些意外,但一想起他就那麽不眠不休地在自己身邊坐了三日,立即心下一陣內疚。
他此前聽解無移說有靈氣護體不必吃喝,還曾想當然地以為他也是不必睡的,可再一想,當日在鹿鳴山下的客棧中,解無移是好好睡過一夜的,如此說來,大約有靈氣護體也得休息。
馬車行的雖是平穩,但畢竟并非靜止,随着時不時碾壓過枯枝斷葉的震動,解無移的身子也微微輕晃。
季青臨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他躺下再睡,馬車恰在此時輕輕一颠,解無移的額角不輕不重地在窗框上磕了一下,季青臨“嘶”了一聲,便見解無移雖是沒被這一下磕醒,卻也微微蹙了一下眉。
季青臨心中微顫,起身輕手輕腳挪坐到了對面,小心翼翼伸出右手墊在了解無移頭側,将他和那窗框隔了開來。
被他這麽一墊,解無移終于不至再磕窗沿,季青臨微微松了口氣。
車身仍在微微晃動,季青臨就這麽擡着手,時間久了也不禁感覺有些酸麻,索性雙手輕輕拖住解無移的雙肩緩緩下移,讓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這麽一來,季青臨終于覺得妥當了不少,想來現在這個平躺的姿勢應該會舒服許多。
季青臨在家中本就最小,從未有機會照顧過別人,更別提是讓誰枕在他腿上了。此時随着車身輕微的晃動,解無移的後腦與衣料偶有摩擦,時不時有些微癢,季青臨忍着笑,低頭看向解無移。
如此近距離的俯視過去,解無移的面龐就像是一塊精雕細琢出的美玉,膚色白皙,唇色殷紅。
看着看着,季青臨不禁擡起手伸出食指,懸空沿着他鼻梁的弧度筆劃了一下,停在了他嘴唇上方。
那唇瓣看上去既薄且軟,季青臨心中莫名一癢,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他的薄唇,雖如蜻蜓點水一般,他卻立即收回了手來,輕含指尖,像是孩童背着父母在封存的瓦罐裏偷偷沾了蜜糖。
見解無移似是睡得安心,季青臨不禁莞爾,心中默念着:睡吧,睡吧,你也睡上三日,如此便當是我将那三日還給你了。
他擡手籠了籠窗簾,将那時不時漏入的涼風隔絕開來。
從日出到午後,再到落日西沉,車廂裏靜谧非常,幾乎針落可聞。
季青臨的雙手輕輕搭在解無移肩頭,無意識地輕聲哼起了一首小曲,那曲調輕緩柔和,卻又帶着一縷淡淡愁思。
他哼完一遍,又接着哼第二遍,卻好像來來回回都是同一段。
如此反複幾次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重複,頓了頓,卻又着實想不起這曲子的其餘部分。
出神片刻,他忽聽一個聲音從下方傳來:“為何停了。”
他低頭一看,便見解無移不知何時已是睜開了雙眼,正自下而上靜靜看着他。
季青臨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道:“是我吵醒你了嗎?”
解無移坐起了身,緩緩搖了搖頭道:“沒有,睡夠自然就醒了。”
說完後,他又繼續問道:“你方才哼的曲子,為何停了?”
季青臨笑了笑,道:“我哼了半天發現好像都是同一段,一時又想不起後面的旋律,方才愣神就是在回憶這曲子到底是在哪聽過。”
解無移垂眸靜了片刻,忽然也輕聲哼唱了起來,剛好是接在方才季青臨所哼的那段之後。
這麽一接,曲子便完整了起來,季青臨聽着聽着,眼前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一塊素色布帛之上,一行又一行清晰的曲譜,曲譜之下還書寫着一些無法讀懂的字符,似是曲詞。
可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裏見過這塊布帛?
是……前世嗎?
解無移将那曲子哼完,季青臨問道:“你也聽過這曲子?我記得我似乎是在哪裏見過一張布帛,上面寫着它的曲譜和曲詞,不過那曲詞所用的文字我好像不認得。”
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那字符有些眼熟,仔細回憶了一番,看向解無移腰間青阿劍道:“對了,那文字似乎和你劍上的字有點像。”
解無移點了點頭,道:“不錯,都是虞文。”
季青臨來了興趣,挪坐到他身旁與他并肩,道:“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曲詞唱的又是什麽?”
解無移道:“此乃虞國的一首古曲,名為《問歸期》。”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南海邊有一對夫婦,兩人十分恩愛,情深意篤。
每逢丈夫出海,妻子便會問他:“此去何日是歸期?”
丈夫便答:“汝念吾時當可歸。”
妻子笑道:“時時不見時時念。”
丈夫便道:“可寄相思山海雲。”
于是,丈夫出海之後,每當妻子想念他時,便會對着山,海,雲遙遙相問。
有時,妻子問山:“敢問青山可知曉,此去何日是歸期?”
山林簌簌,答曰:“飒飒秋風妝紅葉。”
妻子欣然一笑,靜靜等候。
果然,時至秋日,楓林紅透,丈夫便于海上歸來。
有時,妻子問海:“敢問滄海可知曉,此去何日是歸期?”
海波粼粼,答曰:“銀河引路月為丘。”
妻子夜夜仰望,靜待弦月漸滿。
果然,月圓之夜,薄雲将其半掩,銀河倒映于海上化作長路,半月則如遠山,丈夫的漁船便沿着那燦燦星河的倒影緩緩歸來。
有時,妻子問雲:“敢問浮雲可知曉,此去何日是歸期?”
雲卷雲舒,答曰:“落霞雁影共當空。”
于是某個黃昏,當一行大雁伴着晚霞同現于天邊,丈夫便從海上歸來。
就這樣過了許久,有一天,丈夫再一次出海而去。
當天夜裏,風雲驟變,電閃雷鳴,海上翻起驚濤駭浪,層層巨浪拍打在岩石之上,驚醒了睡夢中的妻子。
她遙望着那黑雲中劈下的閃電,心中隐隐不安,卻只能默默祈禱這狂風暴雨能夠快些過去,祈禱夫君在海上能夠尋得庇所,安然無虞。
次日雨過天晴,海面恢複了平靜,妻子便繼續等待着丈夫歸來。
一日,兩日。
一月,兩月。
妻子心中的不安日漸濃重,可海面千帆過盡,丈夫的漁船卻遲遲未歸。
她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焦急,只得去向山,海,雲詢問歸期。
這一次,山海雲都發出了低低一聲輕嘆。
山曰:“萬山無陵石成煙。”
海曰:“江河回逆四海枯。”
雲曰:“羲和未落玉兔升。”
于是,妻子帶着答案回到家中,等待着山海雲口中的歸期到來。
一年又一年,她一直在等。
等海枯石爛,等群山無陵,等日月同天。
等一不歸人。
……
季青臨托着下巴眨眼:“後來呢?她等到了嗎?”
解無移搖了搖頭:“沒有。”
妻子遙望南海苦等數年,卻終究未能等到丈夫歸來。
最後,她在海邊化為了一座石塔,面朝大海,名曰“望溟”。
這座塔遠遠看去猶如一位眺望海面翹首以盼的女子,海風拂過時,塔身會發出連綿不斷的低鳴,如泣如訴,如問如答,也如吟唱。
這旋律被後世記載下來,便有了這曲《問歸期》。
季青臨放下托着下巴的手,撇嘴搖頭道:“不好。”
解無移道:“什麽不好?”
季青臨道:“這結局不好。”
未等解無移答話,他便接着說道:“往後要是遇見哪個戲班子演這出戲,我非得把它結局改了不可。”
解無移微微一怔,随即問道:“如何改?”
季青臨轉頭看他片刻,忽然誇張地張開雙臂道:“啊,娘子,讓你久等啦!夫君我回來啦!哈哈哈哈!”
解無移被他環住雙肩,瞬間僵成了一塊石板,季青臨抱了半天發現他毫無反應,松開手推了推他胳膊嗔怪道:“啧,你這人好沒意思,怎麽一點都不知道配合?”
解無移緩緩轉頭看向他,季青臨理直氣壯道:“你應該說‘啊,夫君你終于回來啦!妾身想死你啦!’這樣啊。”
解無移無言許久,轉過臉去,評價道:“不像漁夫。”
“哦?不像嗎?”季青臨裝模作樣道,“那像什麽?”
解無移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唇角,道:“土匪。”
季青臨挑眉一笑,随即偏頭滿不在乎道:“管它呢,土匪也好漁夫也罷,反正我若是那夫君,定是舍不得讓所愛之人孤苦伶仃等我的。有情人嘛,就該終成眷屬才好,我猜若是他知道,也一定希望有人能把這結局給改了,你說呢?”
季青臨目光明亮,似是有繁星點點,三分笑意,三分期待。
解無移靜靜凝望着他,眼中波瀾微起,喉結微微動了動:“嗯。”
季青臨迎着他的目光,只覺得他眸中光亮甚是灼人,面上不由自主微微一熱,垂眼輕輕幹咳了一聲。
也不知怎的,平日裏解無移看向別處時眸中總是淡淡的,就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可每回只要與他視線相觸,季青臨總覺得這雙眸子就像是能直入心底一般,叫他無所适從。
季青臨靜了片刻,随即想起一事,擡起頭一本正經道:“對了,先前在苓芳園我就想問你一件事,不過當時池若谷也在,我就沒好開口。”
解無移道:“何事?”
季青臨将語言組織了一番,這才遲疑道:“我在鐘藏蟬記憶中看見的芪國皇長子是一個……怎麽說呢,十分沉默寡言的人。但看現在的池若谷,我雖與他交集不多,但至少能看出他并非性情孤僻之人,所以我有些好奇,他為何突然轉性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畫個重點,請小天使們記住這座望溟塔,以後是要考的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