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請自來打棺匠
老者點了點頭, 緩緩解釋道:“公子年紀尚小,許是不知喪葬風俗,但凡年邁之人垂危, 家中子女晚輩确認老人即将離世, 都會提前準備後事, 至于這後事, 自然也就是壽衣棺材一類。我們老兩口沒有孩子,當時我發現她……她不太好, 就四處托人尋郎中來診病,誰知郎中還未尋到,卻有一打制棺木之人聞風而來。”
“我原本覺得此人不請自來晦氣得很,便攆他出門,誰知他被我攆到門口, 不僅不惱,反倒對我說, 他打制棺木多年,見過不少辦喪事的屋宅,那些宅子死氣都重得很,而我家屋子并無死氣環繞, 想來是患病之人陽壽未盡, 他說,他或許有辦法将我老婆子的命給救回來。”
季青臨一聽便知,那所謂的木匠滿口胡言,全無一句真話, 不禁微微搖頭。
老者卻并未發覺他的動作, 接着說道:“聽他那麽一說,我想如今反正四處尋不着郎中, 不如就讓他試一試,便請他進了屋子。”
季青臨心想,那人既然要施展封魂之術,以松針刺入死穴,必然不會當着老者的面,便問道:“他是不是說自己要作法,不能被打擾,讓您在屋外候着?”
老者似乎很意外季青臨會知道過程,連連點頭道:“是啊,我是真沒想到,他進去之後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真把我家老婆子給救回來了!”
說到此處,老者雙眼放光,那眼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季青臨暗暗嘆了口氣,目光再次掃過榻上的老妪,本只是随意一看,卻忽然瞥見了她擱在身側的雙手。
那兩只手上各有一團紗布,将手裹得嚴嚴實實,只是從外看去手的形狀有些扭曲,虎口處似乎還有隐隐血漬。
季青臨不禁疑惑道:“她這手是?”
老者随着他的目光低頭看了看,嘆道:“哦,這是那木匠作法所致,好像是……獻祭。”
“獻祭?”
季青臨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他只知封魂之術需以松針封住死穴,卻不知還有這獻祭一說。
老者也未瞞着,耐心地将那木匠當時的說辭轉述給了季青臨。
說是獻祭,其實那木匠是割去了這老妪的兩個拇指。
當時老妪醒轉,老者光顧着激動,甚至都未注意到老妪的雙手有異,還是那木匠主動告訴他說要把這将死之人從鬼門關裏拉回來,需得留下些骨肉獻祭給陰司,否則“底下”不肯放人。
與死亡相比,失去兩根拇指的确算不上什麽,故老者不僅未生責怪,還對那木匠拜了又拜,感恩戴德。
季青臨聽着老者轉述那木匠信口雌黃胡編亂造的言語,心中甚是無奈,世人大多不知魂元與軀體間的關系,為解釋這生死之事,民間杜撰出了許多傳說,其中最廣為人所接受的便是“上有天庭,下有地府”,這些傳說編得有鼻子有眼,代代相傳下來內容愈發豐富,倒像是确有其事似的,也怪不得這老者篤信至此。
季青臨知道從這老者口中恐怕是無法得知那施術之人割去老妪拇指的緣由了,便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問道:“那個木匠,您可還記得他的樣貌?”
老者想了想,皺眉緩緩回憶道:“年歲大約比我略小些,樣貌無甚特別,只記得他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像是怕冷似的。”
季青臨試探道:“穿着一身黑袍?”
老者愣了愣:“你認識他?”
說罷,他突然從榻邊站起,驚喜交加地捉住了季青臨的手臂道:“小公子,你可知他在何處?他醫術了得,一定能再救一次我家老婆子!”
季青臨看着老人家放光的雙眼,心中涼了幾分:若是您知道自己當初請回家的“救命恩人”究竟對老伴做了些什麽,只怕會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只是這般殘酷的事實,季青臨終是不忍和盤托出。
他拍了拍老人家枯槁的雙手,安撫道:“老人家,我不認識他。我知道您夫人患病的原因,但是短時間內我并不能将她醫治好,或者換句話說,我沒有把握能夠治好她。現在我們要去芪南尋一味藥材,若是能夠尋到,我便立即給您送來,在此之前,您切莫再輕易聽信他人之言,可好?”
封魂之術令魂元随身軀一同腐爛撕裂,如今他們只得寄希望于龍血樹産出的龍血竭能夠暫時抑制住軀體的腐爛,可這畢竟治标不治本,季青臨無法給出任何多餘的承諾。
他也曾想過直接将松針拔出令這老妪的魂元轉生,但是對于這老者而言,拔出松針意味着老妪“徹底死亡”,這恐怕并不是他願意看到的結果。
老者的雙眼暗淡了下去,但是此時,季青臨便如同那最後一棵救命稻草,他縱是心中不安,卻也只能依仗他一人,思及此處,老者緩緩點了點頭,輕輕道了聲“多謝”,便又坐回榻邊,握緊了那老妪的雙手。
季青臨深深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向門外走去。
剛剛踏出屋門,季青臨忽然覺得下方有一絲光亮一閃,他連忙低頭看去,只見腰上的玉佩如同那日在苓芳園地下一般,明晃晃地閃了一下。
季青臨一驚,再細看時,玉佩卻已恢複如常。
行至院門外,那郎中見他出來,連忙從地上站起身來,急切道:“我能走了嗎?”
季青臨心知留他無用,此時也沒有心思與他周旋,便随意點了點頭。
郎中如蒙大赦,兩步繞過解無移拔腿就跑,仿佛生怕稍稍慢上幾分就會再被逮回來。
解無移見他面色凝重,問道:“如何?”
季青臨道:“是封魂之術。”
解無移點了點頭,掀開車簾道:“先上車,路上再說。”
二人上車後,馬車再次起行,季青臨立即道:“是封魂之術不假,不過施術之人不僅用松針封了死穴,還割下了那位婆婆的兩根拇指。”
解無移微微一怔:“拇指?”
季青臨點了點頭,卻見解無移似是對此也無頭緒,只好将進屋後看到聽到的一切都細細敘述了一番。
說完後,他從腰間将玉佩解下,道:“還有,方才我出屋門之時,它又閃了一下。”
解無移看了一眼玉佩,心中稍稍一算,微微蹙眉道:“未到一月。”
季青臨點頭道:“對,所以我才覺得很奇怪。”
在苓芳園那日,季青臨曾問過解無移這玉佩為何會閃,解無移當時解釋說,雖不知它閃動的原因,卻知它往常每隔一月便會閃一次。
季青臨當時聽他這麽一說,也便沒再放在心上,但是從苓芳園那日至今,還遠遠不到一月,玉佩卻再次閃動,這可就有些蹊跷了。
聯想這兩次的情形,季青臨道:“玉佩兩次閃動,周遭都有被封魂之人,你說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關聯?”
解無移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是封魂之術致使它閃光?”
季青臨皺眉沉思,片刻後道:“我也不能确定,畢竟只有兩次,或許只是巧合也未可知。”
他想了想,又問道:“在此之前,它的閃動都是一月間隔嗎?”
解無移認真回憶了一番,這才篤定道:“對。”
見他如此确定,季青臨反而有些奇怪:“為何你能如此篤定?”
解無移道:“每月初一谷中述職,而玉佩閃動就在初一前後。”
“述職?”季青臨對此十分好奇,“四季谷如何述職?就跟上朝一樣?”
解無移想了想,似乎也不知應當如何描述,便道:“可以這麽理解。”
“啧,”季青臨感慨道,“那你這地位比宮裏那位也不差嘛。”
說完,他理了理衣擺正襟危坐,大手一揮道:“銀鑼……不,煙雀!速将裕興祿近日所得盡數上繳,不得藏私!”
解無移定定看着他,似是覺得好笑,又有些無奈,抿唇輕笑着搖了搖頭。
季青臨也随他一笑,忽然想到身為四季谷弟子的釋酒和銀鑼都常在京城,而四季谷遠在南海之濱,不禁好奇道:“欸?這述職每月都有一次,那路途遠的豈不是一直在往返的路上?”
解無移輕輕搖頭,解釋道:“近者歸谷,遠者傳書。”
季青臨長長“哦”了一聲,難怪此前并未發現銀鑼經常消失,若是她每月都要離開數日,自己也不至于一直沒有察覺。
抿唇想了想後,季青臨也實在無法從這“每月一閃”中得出什麽結論,剛巧此時微風拂過,将車窗上的簾子掀起一角,季青臨的目光瞬時便被窗外景色吸引了過去。
遠處大片梯田層層疊疊覆蓋在山丘之上,青黃漸渡,十分養目。近處田埂交錯如網,農田中生長着一些季青臨叫不出名字的作物,于微風中輕輕搖曳,泛起一波又一波如水浪般的波紋。細細去嗅,還能嗅見淡淡清香。
季青臨深吸了幾口氣,只覺這香氣十分怡人,叫人神清氣爽,身體也跟着松快了幾分,随口問道:“我們何時能到芪地?”
解無移也随他看了眼窗外,答道:“此處已是芪地境內。”
季青臨聞言一愣,又看了眼窗外,不可思議地确認道:“已是芪地境內?”
解無移微微點頭,季青臨仿佛完全不敢置信,皺眉看着窗外道:“不會吧?那些瘴沼密林呢?”
季青臨還清楚地記得,在鐘藏蟬的記憶裏,從芪國邊境開始便是無邊無際的密林與瘴沼,到處是隐藏的毒蟲毒蛇,任何人涉足其中,但凡行差踏錯便會有性命之憂。
可是,眼前這處鄉野卻是一派恬靜祥和,遠處山腳甚至有隐約露出屋頂的茅屋升起袅袅炊煙,哪裏有半分當年的兇險模樣?
解無移看出他的疑惑,随他的目光看向那炊煙升起之處,緩緩道:“當年大銮攻打白赫之前,曾撰一紙檄文昭示天下,稱白赫進獻的那對海東青傷及大銮皇嗣。”
季青臨稍稍一怔,很快便在鐘藏蟬的那段記憶中尋到了這一段,卻是疑惑道:“那不只是大銮為攻打白赫而找的一個借口嗎?”
解無移輕輕搖了搖頭:“不全是。”
季青臨微微偏頭,略感不解。
解無移繼續道:“此事雖然只是大銮為攻打白赫而用的引子,但卻并非完全無的放矢。當年那對海東青的确在大銮宮中傷及皇嗣,而那位被傷及的皇嗣,便是當時的大銮太子允和。”
季青臨認真聽着,卻莫名覺得有些古怪,他們方才明明在談論這芪地瘴沼,為何話題突然就轉到了這段大銮秘辛之上?
解無移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笑了一下,溫言道:“別急,你方才問的問題,就與這位太子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