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青山融雪百鳥臨
朱司理沉浸于自己的精妙推斷,不住地撇嘴點着頭,季青臨卻已是沖他禮貌問道:“不知貴店可有紙筆?可否借來一用?”
朱司理連忙回過神來:“哦,有有有,公子不妨随我去後院書房,那裏比較清淨,這前堂一會兒人就要多起來了,難免聒噪嘈雜,別擾了公子的文思。”
季青臨點頭道謝,三人便随着朱司理往後院行去。
到了書房之中,朱司理将主案上的賬本收拾了一下,騰出地方來給季青臨作詩,又殷勤地請解無移和銀鑼在一旁桌邊落座。
銀鑼拎起桌上的茶壺蓋子一看,手指敲了敲桌子:“茶呢?”
朱司理連忙點頭哈腰:“哦對對對,東……貴客稍等,我這就去烹一壺上好的茶來。”
銀鑼看着他尾巴着了火似的迅速蹿出書房,輕笑了一聲,起身合上房門坐回桌邊,轉頭看向季青臨。
季青臨端坐于案前,此時已是開始落筆。
他下筆既穩又快,幾乎未經多少思考,一連寫了十幾首,才偶爾停下來抿嘴想一下,又是極快地落筆成文。
銀鑼以往從沒有這樣安靜地注視過季青臨,從小一起長大使得彼此太過熟悉,總覺得無甚可看。
可此時細看之下才發覺這個她眼中的“孩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長大,如今這般專注神色,加上本就清雅俊秀的相貌,還真有幾分翩翩公子的模樣。
她像個老姐姐般欣慰地笑了一下,餘光卻見解無移也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季青臨,不由轉頭朝他看去。
很久很久以前,先尊曾是她在這世上最為親近的人之一,她也曾見過他年少,歡笑,意氣風發的模樣,可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時間仿佛帶走了他太多的情緒,讓他變得如同一潭深水般平靜淡然,波瀾不驚。
他從不對旁人的行為做出評價,也從不強求別人做什麽,不悲不喜,不憂不怒,總是那樣淡淡的,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能夠令他動容。
然而此時,銀鑼卻分明從他看向季青臨的目光裏發現了一絲極為複雜的情緒,像是疑惑,又像是失落,仿佛有千言萬語融在其中。
銀鑼不禁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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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尊為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态?
季青臨渾然不知這房中兩人複雜的心思,只聚精會神地想着有關春的詩句。
三四十首寫下來,他已是漸漸感到有些吃力,但也并沒有打算放棄,時而揉揉眼角,時而垂眸冥思,繼續竭盡全力地寫着。
銀鑼見他速度放緩了下來,似乎寫得已是不再那麽順暢,心中略有不忍,伸手輕輕拽了拽解無移的衣袖,用眼神詢問着:先尊,差不多了吧?
解無移轉頭淡淡看了她一眼,卻似乎并未打算叫停。
朱司理端着一壺烹好的茶回到了書房,溫了茶具後,給解無移和銀鑼各斟上一杯,又倒了一杯給季青臨送去。
走到案邊他才驚訝地發現,這位小公子短短幾刻間已是寫了不少詩文,字跡很是漂亮,頗有幾分自成一派的風骨。
他伸手拿起一張細細看了看,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
他好歹也是一鋪掌事司理,名家字畫他見過不少,眼前這位公子的筆墨的确有幾分大家風範。
這麽看來,自己先前的揣測果然很有可能。
朱司理站在案邊看着季青臨一篇又一篇地繼續寫,解無移和銀鑼坐在一旁靜靜地喝茶,幾人皆是沉默不語。
過了不知多久,解無移終于放下茶盞道:“差不多了。”
“嗯?”季青臨聞言擡起頭來,看了看手邊那摞紙張,“已經夠了嗎?”
解無移點了點頭,對朱司理道:“勞煩清點。”
朱司理連聲應下,拿過桌上的一沓詩文一張張數了起來。
季青臨這才像是松了口氣般放下手中的筆,轉了轉手腕笑道:“真沒想到賺錢還挺累的。”
銀鑼聞言一陣心虛,都不敢直視季青臨的雙眼,心說不累才怪,一次寫這麽多東西,腦袋都快冒煙了吧。
解無移颔首道:“辛苦了。”
季青臨本是無心一說,聽解無移這麽鄭重反而有些不适應,搖頭笑道:“沒有沒有,我就是随口感慨一下,不用當真。”
解無移起身走到案邊,恰好朱司理清點完畢,把詩文遞給解無移道:“一共剛好五十篇,也就是……五十文錢。”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聲如蚊蠅,實在是因為這價錢低得令人發指,他總覺得自己現在仿佛是個無良奸商,生怕季青臨看出些什麽,慌忙轉身就去旁邊的書架上找錢。
裕興祿裏向來都是大額的買賣,還從沒經手過如此低價的典當,朱司理一時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零碎的銅錢。
翻找了好半天,他才從書架上捧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舊木匣子,上面重重一層灰,也不知被擱置了多久。
他用衣袖撣了撣匣子上的灰塵,打開一看,心道還好,早年間随手放進去的零錢足有小半匣,看樣子應該是夠了。
銀鑼皺眉看着那寒酸的破匣子,心中越發覺得公子被先尊坑得相當慘。
朱司理将那匣子搬到桌上放下,心中也覺得甚是荒唐,甚至有些同情眼前這位小公子,但他又沒那個膽子多嘴,只好悶頭老老實實地一文一文将錢數出來,一文一文遞到季青臨手中。
季青臨并未覺得有何不妥,甚至還感覺有些新奇,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接過那些銅錢,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看着數着,仿佛一個在大人面前伸手接糖果的孩子。
銀鑼看着季青臨這模樣,心中越發慚愧,只好不再盯着他,走到解無移身邊随他一張張去看那些季青臨寫下的詩文。
解無移看得很快,每看完一篇就順手遞給銀鑼,接着去看下一篇。
銀鑼接過紙張一路看下來,心中感嘆公子果真是才華橫溢,這麽多篇不帶重樣的也就罷了,還篇篇都極有韻味,想着,便脫口而出道:“公子,這都是你現作的嗎?”
季青臨正低頭認真數着錢,心中還在計數,此時一心二用道:“後面有兩篇旁人所作,我注了出處。”
銀鑼一邊點頭一邊繼續往下看,看完了手中詩文後習慣性地伸出手去,卻并未接到下一張,轉頭便見解無移手裏拿着最後一張紙,目光一瞬不瞬地定紙上,似乎并沒有要遞給她的意思。
銀鑼心中好奇,索性湊過去伸頭一看,只見那紙上寫着短短四句:
薄霧籠寒水,晨曦遣雲歸。
青山融宿雪,百鳥禦風臨。
她默念了兩遍,忽然一愣,将那紙張拿過又看了兩眼,伸手往季青臨眼前一遞道:“公子,這首是怎麽回事?”
季青臨本是認真數着錢,聽到詢問擡起頭來,待看清她手中那張紙時,忽然心虛了一下。
那首詩他并未标明出處,但卻也并非他自己所作。
那是他在前世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的詩,他名字這“青臨”二字便是自此詩而來,只不過那本書中除了這幾句詩以外全是圖畫,封面上倒是有幾個像是文字的形狀,但那文字他卻并不識得。
方才他寫下這首後正想着該如何注明出處,恰好解無移出言提醒說差不多了,他便擱下了筆去未再多想,此時被銀鑼拎出來這麽一問,霎時覺得有些尴尬,揉了揉脖子讪讪道:“這首……是我從前在一本書上看來的,不過那書名我不認得,所以……”
銀鑼狐疑地皺了皺眉:“你知不知道這首詩……”
她頓了頓,擡眼看了一眼朱司理,這才湊近季青臨耳邊小聲道:“這首詩是先尊所作。”
季青臨大為吃驚,擡眼看向解無移,便見他也正盯着自己,霎時垂下眼去紅了耳根,心下暗道丢人,實在丢人,挪用旁人詩作未注出處也就罷了,還被原作當面抓了個正着,簡直……恨不能找根繩子自挂東南枝。
暗自懊惱片刻後,他到底還是打算直面,探身極快地從銀鑼手中将那紙張抽來,倉促地揉成一團道:“這,這首不算。”
解無移忽然毫無預兆地輕笑了一下,伸手從季青臨手中把那紙團拿了回來,緩緩展開捋平道:“算,為何不算。”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長睫之下,原本冰雪似的眸光像是融化了一般,柔和得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這人笑起來……可真好看……
季青臨不由看得呆了,手還在半空中保持着方才握拳的姿勢。
“公子?”
銀鑼的聲音拉回了季青臨的思緒,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盯着解無移看了半天,連忙幹咳一聲眨了眨眼,強作鎮定地看向銀鑼道:“怎麽了?”
銀鑼苦笑皺眉,這一個兩個的今天都是怎麽回事?先尊的詩被公子挪用,絲毫未有不悅也就罷了,竟還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笑意,而公子更是離譜,一瞬不瞬地盯着先尊,像是丢了魂似的。
季青臨見銀鑼面色古怪,這才又想起方才的事來,鬼使神差地從手中銅錢中拿出一枚,心虛地塞到解無移手中道:“那,這篇算你的。”
解無移一怔,低頭看向掌中那枚銅錢,緩緩握拳攥在了手中,颔首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