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寄雁傳書謝不能
季青臨見他收下,這才覺得方才的尴尬緩和了幾分,微微松了口氣,把手中的一捧銅錢往銀鑼面前遞去。
銀鑼如臨大敵:“幹什麽?”
季青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你那吧,你也知道我這人總是丢三落四,放我身上別一會又給弄丢了。”
銀鑼哭笑不得,咬牙看着那寒酸至極的一捧銅錢,真是恨不得抓過來一把扔到朱司理臉上。
朱司理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趕緊将手中那破匣子倒了個底朝天,遞給了銀鑼賠笑道:“用,用這個裝吧。”
銀鑼嫌棄地翻了個白眼,接過那破匣子,将季青臨手中的銅錢一把撫了進去,關上匣子道:“行了,走吧。”
她強忍住把那破匣子摔個稀巴爛的沖動,夾在腋下轉身往門外走去。
季青臨也繞過了桌子,與解無移并肩向外行去。
朱司理趕緊跟上,心中暗自松了口氣,媽呀,可算是有驚無險地把這一上午給熬完了。
到了前堂,季青臨發現人果然已經多了起來,堂中桌邊坐着的都是錦衣華服的老爺公子,旁邊立着自家的小厮仆從,手裏抓着個木牌子,似是在排號。
原本空着的十二窗口中此時已是各坐了一名朝奉,臉上傲慢神情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般。
看着那些個老爺公子,季青臨不禁奇怪道:“他們看上去好像都不像缺錢的樣子,也是來當東西的?”
身後跟着的朱司理一聽,頓時很想插一句:其實公子你看上去也不太像缺錢的樣子……
當然了,他是不敢這麽多嘴的,心中估摸着這小公子對典當這一行不熟悉,他抿了抿嘴,走上前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裏不單單是往裏進東西,也是往外出的。收進來的東西會保存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裏物主可以随時續當或贖回。但是一旦過了那期限,就被稱作‘絕當’,自此這東西就不歸原主了,咱們裕興祿會将它轉賣出去,人人都可出價,最後價高者得。”
說着,他掃了那些老爺公子一眼,有幾個眼尖的熟客看到朱司理,立刻客氣地起身拱手沖他打招呼。
朱司理沖他們點了點頭,忍不住有些得意地對季青臨繼續道:“能進咱們裕興祿的可都不是凡品,樣樣拿出來都是能讓他們搶破頭的好東西,今日他們過來,就是為了等前兩日剛剛絕當的一件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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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臨好奇道:“是什麽?”
朱司理湊近了幾分,壓低音量神秘道:“季貴妃幼年時的墨寶。”
“季貴妃……”季青臨嘀咕着,努力回憶自己在宮裏是否見過這一位。
忽然,他猛地反應過來:“季貴妃!?”
朱司理見他這般反應,以為他驚訝于此物的珍貴,愈發得意道:“可不是嘛,這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聽聞這位季貴妃可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啊!當今聖上後宮佳麗無數,卻獨寵這位貴妃娘娘,甚至不顧祖制在短短幾月間将她連連升至貴妃。你想想看,若是哪位朝臣得了此物,尋個機會進獻給陛下,必使龍顏大悅,前途無量啊!”
龍顏大悅……前途無量……
季青臨低頭強忍笑意,心道:虧你們想得出來,皇上看到這東西,再聯想到驚絕門,不株連九族就不錯了,還前途無量……黃泉路上的前途?
想着,他湊近朱司理道:“不瞞你說,我有個親戚在宮裏當差,據他所言,皇上對那什麽貴妃不過是圖個新鮮,現如今她已接近失寵,你最好還是勸那些人莫要随意以此物邀功,以免得不償失。”
朱司理聽罷,狐疑地看着季青臨,也不知信了幾分。
季青臨自覺仁至義盡,便也沒再多言,對朱司理笑了笑點頭告別,就與解無移一起繼續向外走去。
誰知剛走兩步,解無移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頓了腳步回身對朱司理道:“今日那些詩文往後還需贖回,還望朱司理妥善保管。”
解無移這話說得分明很是客氣,朱司理卻是莫名從中聽出了一種極大的威脅,像是在提醒他千萬別手賤把東西給賣了。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立即跑回書房将那些詩文打包讓他們現在就帶走的沖動,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公子放心,一定保管好。”
解無移輕輕颔首,便轉身同季青臨一起離去。
裕興祿門外,銀鑼已是坐在了車前,見他們出來,起身讓他們上車,待他們坐好後忽然驚訝道:“呀!我有東西落在裏頭了,你們先等會,我去去就來。”
說完,她極快地與解無移對視了一眼,解無移輕輕點了點頭,她便轉身跑回了裕興祿中。
季青臨有些納悶,銀鑼和他從宮裏出來不是什麽都沒帶麽?但轉念一想,或許是女兒家的什麽貼身物件,他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
他當然不會知道,銀鑼是回去找朱司理“要賬”去了,光憑季青臨賺來的這五十文錢,他們估計過不了兩天就真得食不果腹露宿街頭了。
錢嘛,自然還是要多多益善,有備無患。
過了沒一會兒,銀鑼便昂首挺胸笑逐顏開地重新從裕興祿出來回到了車邊,季青臨好奇道:“落了什麽?”
銀鑼随手将之前解無移在湖邊遞給她的那根像是繡花針似的東西抽了出來:“這個。”
說罷,她往車前一坐,扭頭問道:“現在去哪?”
解無移看了看四周,轉向季青臨問道:“季公子可有何想去之處?”
季青臨轉着眼珠想了想,眸中亮光一閃道:“不如我們去聽戲吧?”
銀鑼十分嫌棄地皺了皺眉:“我說公子,你從前偷跑出府除了聽書就是聽戲,還沒聽膩嗎?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就不能幹點好玩的?”
季青臨撇嘴道:“你也知道我從前都是偷跑出去,又不敢耽擱太久,那些戲不是聽不着開頭就是聽不着結尾,哪次不是憋屈得要命?”
聽他這麽一辯解,銀鑼“老姐姐般的慈愛”頓時又冒出來了,轉頭本想問問解無移的意思,卻見他竟是垂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試探道:“先尊?”
解無移擡眼颔首道:“也好,就去聽戲吧,去城北,寄雁閣。”
“寄雁閣?”季青臨脫口而出道,“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解無移長睫輕顫了一下,不知怎的,季青臨竟在這一剎那從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痛色,只是這抹痛色一閃而過,快到季青臨幾乎未敢肯定。
銀鑼也捕捉到了這一剎那,但卻并未多說,點了點頭便轉身駕車。
寄雁閣乃是雲州城中最大的勾欄,當今禦用的戲班就駐于此地。
除了唱戲,寄雁閣還培養了一批舞藝高超的舞姬與精通樂理的樂師。這些人大多出身不好,不是流民就是孤兒,但經寄雁閣**幾年出來,皆是尋了個好出路。
到了寄雁閣門口,銀鑼閃身讓他們下車,而後縮進了車裏道:“你們去吧,我在車裏睡會。”
季青臨知道她已是一夜未眠,也不強求她陪自己鬧騰,便留她在車中小憩,随着解無移邁進了寄雁閣的前院之中。
這院子布置的很是清雅,滿園蘭花迎風而立,淡淡花香沁人心脾。院牆上垂下青綠藤蔓,鵝黃花蕊點綴其中,讓人有種清心靜氣之感。
主樓外的漆紅木柱上挂着一副楹聯,镌着“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兩句,與此處頗為契合。
既是勾欄,最熱鬧的便是入夜之後,而此時剛過正午,閣中很是冷清。
一樓大堂之中只有一個空蕩蕩的戲臺,幾名樂師坐在臺邊,似是正在研習樂譜,琴弦偶爾勾撥幾下,更添寂寥。
見此時竟有客來,那幾名樂師略感詫異,起身稍稍行禮,其中一人引他們到了二樓雅間落座,而後便抱了樂譜折往堂後去尋人待客。
不一會兒,便見一素衣女子端了放置杯盞的托盤從堂後側門撩了簾子走出,擡頭看了看他們所坐的雅間,便提裙從側面的木梯拾階而上,到了二人面前。
她輕輕福身放下手中托盤,給二人斟上茶,淺笑問道:“不知二位公子此時前來,是為‘默’還是為‘音’?”
這是寄雁閣特有的一種問法,一般晚間最熱鬧時來此的少爺公子大多都是為了看歌舞或是聽戲,也就是為“音”而來。
而白日裏來的人,有些不是為了消遣,而是江湖人為了尋個僻靜的角落行一些隐秘的聯絡或交易,這種就稱為“默”。
若是遇上這樣的,一般寄雁閣會為他們安排一個帶有隔音夾層的包房,并且自覺回避,不去打攪。
季青臨沒太聽懂她的意思,估摸着應該是什麽行話,便看向解無移等他來答。
解無移道:“為‘音’。”
女子有些意外,畢竟白日裏要來聽曲聽戲的還是少有。不過她顯然也見過不少世面,只頓了一瞬便繼續含笑問道:“那麽公子是要聽曲,還是聽戲?”
這下季青臨聽懂了,連忙笑道:“我們是來聽戲的。”
女子聞言颔首,從衣袖裏掏出一方錦帕展開,遞給季青臨道:“這是今日戲牌,不知公子要聽哪一出?”
季青臨接過那帕子點頭致謝,垂眼去看那上面的戲名。
這帕子上的字都是以絲線作繡,看着很是精致。
“瑤山醉月,浮生嘆,錦衣行……”
季青臨挨個念着這些名字,卻是完全看不出這名字所代表的故事,一時有些發愁,将帕子遞給解無移道:“你看過這些嗎?知不知道哪個比較好看?”
解無移接過帕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卻是将帕子折起遞還給那女子道:“我二人今日來此,是想點一出《四季山》。”
作者有話要說: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白居易《長恨歌》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黃庭堅《寄黃幾複》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