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皓晨也不在意,他可不指望一個被自己和朋友打個半死的人對他說一句謝謝。
結了帳,金皓晨騎上腳踏車向B大駛去。
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幾天,乞丐像是上了瘾一般,每天早晨都守在牛肉湯館外,見着金皓晨來吃飯,他就抱着包裹不錯眼珠地盯着他,盯得他不好意思了叫上一碗牛肉湯邀他同吃。
吃完,他只是朝金皓晨點一下頭,算是感謝,便匆匆離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天,周末兩天只有選修課,金皓晨拖朋友代點名,便溜去外地胡混了兩天才回來。
星期一的早晨,在牛肉湯館外,他花了二十分鐘慢條斯理地吃完牛肉湯和油餅,騎上自行車時,他最後四處望了望,卻仍是沒有見到乞丐的影子。
金皓晨想,他,大概不會來了吧!
金皓晨再次見到那個乞丐是在半個月後。
如往常一樣的清晨,夏日毒辣的太陽早早升起,在大地上肆虐地發光。路邊一排楊樹安靜地矗立,無風的天氣給人平添心煩意亂。
金皓晨挂着耳機,騎着腳踏車悠然自得的往學校方向騎去,路經天橋邊,一抹灰色身影掠過眼角。
“吱。”
一個急剎車,金皓晨從車上下來,略一沉思,還是情不自禁地轉過頭。
天橋邊一個一身破爛的乞丐胳膊上挎着個包裹,手上提了兩個大塑料袋,正在垃圾筒裏撿拾一些易拉罐、塑料瓶子。
蓬頭亂發,還是那件爛了幾十個口子的髒衣,金皓晨确定他就是那個消失了半個月的乞丐。
不過,應該和他沒什麽關系了吧!
就算曾經打過他,幾天的早飯也算有了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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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皓晨安慰自己,轉過頭剛想騎上車。
身形一頓,鬼使神差的他竟然調轉車頭,往乞丐所在的方向騎去。
“你在撿破爛啊!”金皓晨的突然出聲吓了乞丐一跳,手裏的塑料袋差點沒拿穩。
看清來人後,乞丐怯懦地點點頭,便彎下腰繼續尋找垃圾筒裏的瓶瓶罐罐。
“能賣幾個錢啊!”金皓晨不滿他的态度,語氣中帶了幾分怒氣,
乞丐沒有理會他,扒拉着垃圾筒看看能否再有收獲。
金皓晨在心裏咒罵自己的無聊,調轉車頭,騎上車直奔學校。
下午沒課,金皓晨在中午時分騎着車路經天橋時,刻意地梭巡四周,卻未發現那個瘦弱的身影。
是換地方了吧!
金皓晨推着車子心不在焉的往前走。
在離家十分鐘車程的地方,他再次看到了那個乞丐。
乞丐身前站了一個跟他差不多打扮,卻一臉兇狠的男人。乞丐手裏兩個裝得滿滿的塑料袋被男人一把奪過,乞丐欲和他争,卻被他一把推開,順帶挨了他一腳。男人指着乞丐說了些什麽,最後嫌惡地啐一口,才趾高氣揚地走開。
乞丐揉着被踹的腹部,慢慢坐起來,抱着系在肩上的包裹,抵着牆,将頭埋進膝蓋裏。
金皓晨推車穿過街道走到乞丐身邊。
隐隐的,抽泣。
喧鬧的街道,人聲嘈雜。
金皓晨确信自己聽到了抽泣聲,雖極力隐忍,卻像是撐到了極限,不得不爆發出來的悲恸。
瘦弱的身軀,枯樹枝一般的手臂擋不住他的悲泣聲,微弱地傳出來,在人來人往的街道,金皓晨卻聽得清晰無比。
有什麽,堵在心口,悶悶的。
乞丐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憋了幾年的痛苦一并發洩出來,這個世界的寒冷,這個世界的可怕讓人絕望。
乞丐的哭聲漸低,低到幾不可聞。金皓晨感覺他情緒差不多發洩完了,便停好車,蹲在乞丐身邊,等他擡起頭,一個幹淨的帕子遞到他面前。
乞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大男孩,不明所以。
“拿着啊!”金皓晨抖抖手帕。
乞丐謹慎地伸出髒污的手一點點靠近手帕,接過後,他把手帕攥在手心。
“哎,你肚子餓不餓?”金皓晨盯着乞丐的臉,滿是淚痕的花貓臉,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像是要回答他的話一般,乞丐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金皓晨心情突然變好,站起身,雙手插褲袋中,高傲地睥睨。“走吧,我請你吃飯。”
乞丐擡起頭,睜開困惑的雙眼,像要尋求真實性。
“走啊!”金皓晨不耐煩的又喚了一聲,猶自邁步上前推起車子。
乞丐雖心存疑慮,卻奈不住饑餓,離了他有幾步的距離,小心地跟着。
在附近找了間小飯店,乞丐進屋時,老板拿起大勺高聲喝,“滾開!臭要飯的!”
乞丐吓得退出了小飯店。
金皓晨走過來,“幹嘛呢,胖子,趕人啊!”
叫胖子的老板看樣子和金皓晨是老友了,一副熟撚的口氣,“哪能啊!這不是來了個要飯的嘛!皓子,你進去吃你的。還是老樣子?”
“別叫我皓子!”皓子皓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耗子呢!平時沒人在時,叫叫倒也罷了。可今天,看到乞丐并沒有什麽不妥的表情,金皓晨輕咳兩聲,“那個,他是我朋友,讓他進來。”
“別介啊!皓子,你怎麽真找個耗子當朋友了?”
“你少管!你說,讓不讓人進?不讓我就換別家。”
“得得,你們進包間,愛幹嘛幹嘛,我管不着。別讓他随便出來,吓跑我的客人就行了。”胖子拎勺回了竈間,乞丐在幾個服務員的注視下與金皓晨進了靠裏的包間。
菜上來後,乞丐盯着一盤盤花花綠綠,咽了咽口水。
“吃啊!你不是早餓了。”金皓晨拆了碗筷的包裝,将筷子遞到他面前。
乞丐接過筷子,目光顫顫地望了他一眼,估計沒什麽危險,才端起碗,狠扒了一陣。
金皓晨但笑不語。
乞丐吃得很急,不消一會兒,三大碗見了底,桌上的菜也去了大半。
吃完飯,金皓晨從小飯店出來,乞丐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
走到他家樓下,金皓晨回過頭,乞丐慌忙低下頭。
“還跟着哪!吃上瘾了不成?”
乞丐大概是覺着了羞愧,一轉身,就要走回來時路。
“行了,上來吧!”金皓晨在乞丐身後喊了一句,便看也不看他徑直上了樓。
乞丐在樓下猶豫了好一陣,眼見着人消失了蹤影,他抓緊系在胳膊上的包裹,瑟瑟縮縮地上了樓。
他不知道那個大男孩住在哪裏,只得一樓一樓地往上找,緊閉的房門,他東張西望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賊。
樓上下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見着他模樣,高喝一聲,“喂,幹嘛的!”
乞丐吓得身子一激靈,偎着牆角,不敢擡頭。
“滾!快滾!再不滾我叫保安了。”男人走近吓唬他。
乞丐畏畏縮縮地抓住欄杆就要往下跑,一個清亮的聲音響在頭頂。“你在幹嘛,磨磨蹭蹭的,快上來。”
乞丐擡頭,是金皓晨。
這一瞬間,他竟覺得自己像看到了久違的太陽,那麽明亮,金燦燦的,有些晃眼。
乞丐張大嘴,有一個詞堵到了喉嚨口,就要吐出的那一剎----
“噢,是小金的朋友啊!我還以為----不過小金啊,你這朋友怎麽這造型啊!”
金皓晨倚着扶手,“學校的化妝舞會,他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過來了。”
“這樣啊!”男人笑笑,剛想拍拍乞丐的肩,想了想,還是收回了手。“不過,化得還真逼真。”手指湊到鼻間,堵住鼻孔。這臭味,有必要搞那麽真嗎?
男人很快就下樓了,金皓晨不耐煩的又喚了乞丐一遍,後者才大起膽子上了樓。
進了屋,金皓晨扔一雙塑料拖鞋到乞丐面前,“把鞋子換了,先去洗個澡,你身上難聞死了。”
乞丐怯生生地照做,換了鞋,來到打開門的衛生間,偷眼望向金皓晨。
“進去洗啊!裏面的東西盡管用,反正也舊了,你用完就扔垃圾筒裏!”金皓晨開了一罐啤酒,打開電腦兀自玩起來。
乞丐不敢再多問,進了衛生間。
二十分鐘後,金皓晨回卧室拿了套衣服走進衛生間。
喲,還知道拉簾子啊!将換洗衣服放進籃子裏,撇撇嘴,他嫌惡地捏起乞丐的衣服扔進垃圾筒。“喂,你衣服我給你扔了,太髒了,你也穿得下去!”
簾子拉開一小塊,乞丐探出頭,看了一眼進了垃圾筒的衣服,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金皓晨瞥到乞丐寶貝的包裹,剛一提起來,“喂,這個也----”
乞丐像被電到一樣,“刺啦----”一聲拉開簾子,跳出浴室沖到他面前奪過包裹抱在懷裏,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你----”金皓晨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大起聲來,“你幹嘛!瘋了你!”
乞丐将包裹收在他看不到的一側,赤#裸的身子側對着他。
“不就是一些破衣服,破書,破照片的嗎,有什麽了不起,你當誰稀罕似的。”媽的,他請他吃飯,讓他洗澡、給他備衣,打算讓他像個人一樣活着。這乞丐倒好,一個破包裹就寶貝得跟什麽似的。真讓人嘔氣!
乞丐臉皮薄,聽不得他的重話,一張臉立刻紅起來。
“媽的!我是腦袋進水了,才會收留一個流浪狗。”金皓晨将氣全撒在乞丐身上。
可憐乞丐光着身子,被人如此羞辱也沒法回嘴,他歉然的一彎身,從垃圾筒裏揀起髒衣,便要往身上套。
“你幹什麽!”金皓晨快看不下去了,已經扔進垃圾筒裏的衣服他居然要----
乞丐低着頭,指指門口,便真的抖開衣服套進袖子。
金皓晨快被他氣炸了,一把扯過乞丐的髒衣,打開衛生間的窗戶,一古腦扔了下去。
乞丐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
金皓晨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走出衛生間,并大力關上了門。
打開冰箱,拿出冰啤酒,坐在沙發上猛灌了好一氣,心頭的無名火才稍稍緩解。
自己這是怎麽了!
為了一個乞丐發那麽大火,真不值得。
嘲笑自己無聊的當口,一個新的問題又冒上頭腦。
怎麽會想到,收留他?
是歉意?是因為他們一群人發酒瘋打了一個無辜的乞丐,他良心過意不去?
也許吧!
不過,又或許不只是這樣。
他忘不了,忘不了那晚發生的可以用慘烈來形容的那一幕。
乞丐發了瘋,那雙一直怯懦的眸子裏充滿了噬心噬肺的恨意,好象有一頭一直沉睡的野獸住在那裏,突然的驚擾,它爆發出來。
乞丐兇狠地撕咬,李威凄慘的叫聲,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乞丐拼了命似要從李威腿上咬下一塊肉般的狠毒,讓他拿起了磚頭。
血,像迷散的花開在乞丐臉上,水泥地上,他不确定,是不是有幾滴迸濺到他臉上。怵目驚心的紅,讓他所有的酒意清醒。
乞丐接下來的舉動更讓人費解。幾件破爛被當成寶貝一樣收着,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些玻璃塊,玻璃渣,他也不放過。
一個只剩框架的相框,一張讓他用舌頭舔去上面血污的照片。
一個----染滿鮮血的笑容,凄美、絢爛。
金皓晨從衣兜裏掏出香煙,點上,在袅袅煙霧間思索着乞丐的怪異。
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乞丐從衛生間出來時,一身他準備好的衣褲,拘謹地立在門口,眼睛一直只敢望着男孩的鞋面。
金皓晨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剛才只顧着和他吵架,沒想到,這個乞丐清洗過倒也算個标致的人。
一雙大大的眼睛,不安地轉動。白晳的皮膚,薄唇微抿,只是頭發過長,打壞了清新的氣質。
哼!金皓晨輕笑自己的想法,一個乞丐,還有什麽氣質。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乞丐身邊。“衣服合身嗎?”
乞丐點點頭。
“今晚就睡在這兒吧!”
乞丐擡眼望望他,又快速地低下,再次點點頭。
金皓晨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一口煙霧吐出,飄到乞丐面前。
“咳咳……”乞丐掩嘴輕咳。
金皓晨瞟瞟手裏的香煙,操!他憋着火掐滅了煙。一個要飯的,還怪嬌氣。
乞丐朝他點點頭,算是感謝。
金皓晨跷起二郎腿,“現在,我跟你說說規矩吧!你要住在這裏也可以。反正,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住。第一個月可以不用房租,不過,下個月你就要承擔房租,聽懂沒有?”
乞丐望他一眼,陷入不安的思索中。
“你放心,我會給你安排一個活。”
乞丐再次擡頭,眼裏有了驚喜和感激,歡喜地點點頭。
這種表情很受用,金皓晨得意地掀動唇角,“先別高興那麽早,你要好好做,做得不好,人家把你攆走,不是丢我的人嗎!”
乞丐擺擺手,又點點頭。
金皓晨雙眉糾結到一塊,“你不是啞巴吧,為什麽不說話?”
乞丐目光閃爍,緩緩低下頭。
白他一眼,金皓晨繼續開口,“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總得告訴我名字吧,難不成要我一天天叫你要飯的!”
乞丐想了想,将空啤酒罐往下倒,蘸着那一小灘酒漬,在茶幾上寫下一個“研”字。
“研?這是什麽?姓還是名。”
乞丐又像死了半截似的,不再開口。讓金皓晨有種他是受氣小媳婦而自己就是那惡婆婆的錯覺。
“你多大!”沒好氣的聲音。
26,乞丐在桌上寫道。
“會寫自己的名字,那就是識字吧!”
點頭。
“有沒有什麽會幹的,我好給你找活。”
乞丐想了想,在桌上寫到,“什麽都行。”
“呵,你還是全才呢!”金皓晨譏諷一笑,最後問到關鍵問題。“有沒有身份證,幹過什麽殺人放火的壞事?”
其實這話問了也是白問,一個乞丐身上怎麽可能會有身份證;至于說幹什麽殺人放火的事,他會承認才有鬼!
果然,乞丐聽到他的話後,便拼命擺動雙手,頭也搖得撥浪鼓一般。
“行了,你最好老實點,別讓我知道你曾經幹過什麽好事。你睡那邊的屋。有什麽規矩,我明天再跟你說。”金皓晨剛想起身,看到桌上的酒跡,指指桌面,“把這擦擦。”
乞丐不加思索扯起衣袖便抹了一下,引來金皓晨不滿的大呼。“你幹什麽!去廚房拿抹布,髒慣了你!”
乞丐羞愧地點點頭,在金皓晨提醒下進廚房拿來了抹布。
晚上躺在床上時,乞丐還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涼竹席,毛巾被,身上還有淡淡的沐浴乳的清香。
他有多久沒過過這種人的生活了。
月光照進窗子來,他悄悄打開髒兮兮的包裹,被雨淋過的書本有一股子黴味,那件沒穿過幾次的衣服也沾上了不少泥土的痕跡,一個廣口的玻璃瓶,他從路邊拾來的,将相框上掉下的碎玻璃全都裝在裏面。輕輕晃動,“汀淋”作響。乞丐最後拿起那副少了鏡面的相框,照片上有兩個相偎的少年,站在麥苗地裏笑得燦爛無比。
乞丐睡了很久以來最安穩的一個覺。
乞丐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變成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和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男孩在麥苗地裏相互追逐嬉戲。
乞丐在夢裏笑得很開心,以至于,淚浸濕了枕頭,也未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