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草木成佛
“大人,您,您說我該看見什麽?”
陸琛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有多麽的不正常,反正那人是像看見鬼一樣看着他,連被櫻遠之強制改口的‘少爺’都下意識地變回了陸大人,生怕陸琛這尊閻王一不留神把火燒到自己的身上。陸琛卻顧不得其他,他慌忙的在房間裏巡視一圈,救命一樣地把桌子上的銅鏡舉在自己的面前,他緊緊地閉着雙眼,手上地顫抖把他的恐懼暴露無遺。
他想安慰自己,是還沒有完全清醒,所以才會一時眼花,可是連五髒六腑都跟着顫抖的感覺,卻又再無情地提醒他,這是事實。他赴死一般慢慢睜開雙眼,然後整個人都呆坐在原地。
是翅膀,一雙烏鴉的翅膀,那些羽毛的質感和自己之前收到的一模一樣。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陸琛的腦海中在吶喊,實際卻心知肚明。是那只烏鴉,那只被自己殺死的烏鴉的詛咒,他來報仇了。他死前是有多麽地不甘心,陸琛忽然冒出來這個念頭,不管他死了還是活着,如此大費周章又詭異非常的報複都讓陸琛看到了那只烏鴉的憤恨與怨毒。第一根羽毛、第二根羽毛、第三根羽毛……一步一步,像從阿鼻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既不是血肉模糊也不是龇牙咧嘴,但是他匍匐在地上,用一雙灰白的眼睛緊緊地盯着自己,盯着這個親手奪取他靈魂的人,有條不紊地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将他身體裏的骨頭一截一截敲碎了吮吸裏面的髓液。
一股寒涼從陸琛的腳心順着身體一點一點爬上來,侵蝕他的肉體他的靈魂他的意志,陸琛從來沒有像如今這般害怕過,這種害怕并不是針對某一個具體的東西,而是從內心深處不可抑制地湧出來的感覺。是的,不管基于什麽理由,他奪取了一個生靈的靈魂。
陸琛手中的鏡子已經在他的腳邊碎成幾片,他想用手去摸一摸自己背上的翅膀,卻使不出力氣來。
“少爺?”
侍官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試探着叫了一聲,陸琛像是被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一樣,木然地看着他。好半天,陸琛才從兩人的對視中品出來些東西。
“你,什麽都沒看見?”
“小的賭咒發誓,小的真的什麽都沒看見。”那人的的确确什麽都沒看見,可是陸琛瘋魔的樣子讓他膝蓋頭軟成了一灘泥,伺候這些雲上之人,就是把自己的腦袋瓜挂在褲腰帶上,可不是得‘不看不聽不提’,不要說自己真的沒看見,就算看見了也要把自己的嘴縫好塞回肚子裏,殺人滅口之事可就在這位大人的一念之間啊!
陸琛心中卻無比驚訝,自己背後明晃晃的大翅膀,這人居然沒有看見,他努力從那人的臉上瞧出些晲端,可是那人的表情沒有一點看到怪物的神情,他心中一動,快步走了出去,院子裏有幾個小厮和雜役,看見他出來,皆低眉順眼地對着他施禮,半點異常都沒有。怎麽回事?陸琛驚慌失措地從自己的院子一路狂奔,沖出衙門,衙門口的大街是安慶府最為熱鬧的大街,此時正是早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穿過。他勉力控制着自己,顫抖着地走進人流。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他只是落入江河中的一滴水珠,連水花都沒有激起。人群從他的身旁穿梭而過,陸琛像從未認識過這個世間一般,石化在原地。
除了他,沒有一個人能看見自己身後的翅膀。
陸琛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失落,他的翅膀,那只烏鴉給自己的翅膀,是給自己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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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自己的害怕從何而來,是因為敬畏。出家人慈悲為懷,所懷的慈悲不僅是對人、對動物、對植物,還有一片雲、一塊石頭、一汪水塘,‘草木蟲魚,皆可成佛’,這才是佛教的本源,一個人的慈悲是體現在他對自己以外所有的環境,平等地對待自然中的一切,感恩自己所享有的生命力,明白自己只是大千世界裏微不足道地一粒塵埃,與周遭所有的東西共享着這一片天地。
可是人已經失去這種慈悲很久了,他們以為自己是被優待的那一個,逐漸目空一切,妄想自己能淩駕在一切之上,看看他們是如何形容自己不屑一顧的烏鴉?是畜生,是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的畜生,所以活該去死。可是人,不也是畜生?不也生出了狂妄自大的心思?是鳥、是人,不過是造物主的一念之間,誰給他們的自信,能夠高人一等?
如果說捕食是維持自然界生命生存的基礎,是不得已而為之,那麽‘拆鴉’又算什麽?如果僅僅是為了資源領土殺死對方,那麽無可厚非,可是為什麽要奪取它們的靈魂。是因為貪婪吧,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其實已經超出了界限,可是還想要更多,那些擋在路上的一切都必須被不擇手段地除去,不僅要除去,還要斬草除根,除得幹幹淨淨,除得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用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貪婪的面孔,可是內心深處的敬畏是最後的枷鎖,因為敬畏生命,所以有愧疚之心,因為愧疚所以心有恐懼,因為恐懼所以生出心魔。
即使自己不知道是如何拆鴉的,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拆鴉,可是自從知道自己做了這件事情後,他所有的不安和困惑都找到了出口,與其說是那只烏鴉在報複自己,不如說是自己內心的譴責放不下。他看見的翅膀,是那只烏鴉在靈魂被剝奪的最後一刻生出的執念,也是在那一刻被刻在他的骨子裏內疚。
如果是這樣,陸琛明白了為什麽之前所有拆過鴉的拆鴉人都沒有好下場,那些人也是被自己自責的心折磨着,覺得自己不配為人不配活在這個世界吧。那麽,陸琛轉念一想,自己能活下來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拆鴉并沒有那麽罪惡?雖然這件事情本身是罪惡的,自己也沒有逃過愧疚的本能,可是和前人相比,自己只是幻想出一對翅膀而以,而那些人幻想出來的東西一定比自己的可怕成百上千倍,才會讓他們連活着都不願意。
可是為什麽沒有這麽罪惡呢?陸琛聯想到葉紀告訴他,自己把那只烏鴉稱作‘表哥’,而且葉紀也說這只烏鴉對他非常好,好到他都沒法懷疑他會害自己。
慈濟堂,自己是在一個叫做慈濟堂的地方拆鴉,這是哪裏?為什麽自己會選擇這裏?如果他和這只烏鴉一同進入了這個地方,起碼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是自願的,但是櫻遠之早早在外面部下拆鴉人以防萬一,就說明他是确信這只烏鴉圖謀不軌。最後的結果卻是自己反敗為勝?不,陸琛靈光一閃,不是自己勝了,而是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拆鴉!是的,他和那只烏鴉一定是在那個地方發現了什麽,這個東西讓他們如同籠中之獸,被困在慈濟堂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甚至說,陸琛呼吸一滞,不是被櫻遠之手下的拆鴉人殺死,就是,被自己殺死。
陸琛的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一只烏鴉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正面臨着無比艱難的決定,拆掉眼前的烏鴉或者眼睜睜看着他被別的人拆掉。最後他的選擇是自己親自動手,為什麽?為什麽選擇了親自動手?只是為了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好友死在別人的受傷嗎?陸琛在心底否認了這個想法,他不是那種人,如果退無可退,他也會和對方拼死殺出一條血路來,更何況外面站着的是櫻遠之。他不敢擔保櫻遠之會因為他的一句話放過那只烏鴉,可是至少也不至于直接下狠手啊。
所以答案是,自己不得不動手嗎?不能讓他死在別人手上,這個理由到底是什麽?
陸琛立刻想到自己被櫻遠之拿走的三樣東西,會不會其中的一樣,就是在慈濟堂中發現的東西,就是造成這場悲劇的起源。那些東西必須回到自己手裏!可是,陸琛卻猶豫起來:他應該直接問櫻遠之要還是自己偷偷再去找一遍?
如果直接說出來,櫻遠之肯定以為自己想起了一切,可是他沒有想起,而且他确信櫻遠之也不會覺得自己恢複記憶是一件好事。如果他追問之前的細節自己答不出來,就會暴露葉紀,如果不答一定會加深櫻遠之的懷疑。不管櫻遠之有沒有監視自己,陸琛都沒有再信任對方的打算,他也不想成為櫻遠之博弈的棋子。如果偷偷拿出來,那就意味着和櫻遠之一刀兩斷,這不是陸琛想看到的,對方對自己有恩,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當年雖然不說背信棄義,可是也算是一個白眼狼,現在再讓他直接背叛櫻遠之,他也不願意。這麽說有點奇怪,明明是自己的東西,為什麽自己反而像那個偷東西的人呢?
想到這,陸琛眯了眯眼睛,櫻遠之要殺那只烏鴉的原因,會不會是他也想找到那樣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捉了蟲,補了點字。非常厭棄昨天熬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