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殺了我吧
“琛兒小心!你旁邊的那只烏鴉是一個騙子!”
屋外赫然響起的竟然是櫻遠之的聲音!奉命出巡的三皇子竟然出現在慈濟堂,此時的藏書閣外火光連連,亮如白晝,被重兵重重包圍,不要說一只烏鴉,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櫻遠之跨坐在馬上,舉着劍沖裏面大喊道。
馬蹄聲,人聲,風聲,在陸琛耳邊呼嘯,呼嘯過後剩下的是心裏荒原一般的空曠。伋川既不反駁也不驚慌,他重新拾起地上的書,固執地遞到陸琛眼前,那個自己朝思夜想的花紋就在眼皮子底下,他卻半點興趣都沒有,兩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對方。
“你快看,我找到了,或許以後幫助。”
陸琛不答話,也沒有理會外面的千軍萬馬,他只想好好看看眼前這個人,搖曳的燈光讓他的五官顯得不甚明朗,就和他這個人一樣,不甚明朗。
“琛兒!”櫻遠之不清楚裏面的情況,在外面焦急的大喊,伋川堅持了一會兒終于頹然的垂下了雙手,他的眼睛裏透出一種氣息,原來如此,到此結束,就這樣吧。真是好笑這個人,明明一切都是他開始的,為什麽他可以先放棄。陸琛氣極反笑,伋川楞了一下,垂下眼簾。
“原來他叫你琛兒。”
“回答我。”
“我是誰小公子不清楚嗎?”
“我要你親口對我再說一遍。”
“我是伋川,是人類和烏鴉生下來的一個怪物,從小長在陰陵山,受到衆人照顧勉強長大,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幾年。”
‘我來到你身邊是有目的的。’‘我不說全是為了讓你相信我,否則我們此時就是兵戎相見。’‘我是一只烏鴉,所以我沒有選擇。’‘可以把書裏的內容告訴我嗎。’
陸琛右邊胸膛一陣酸痛,他說了啊,他一直都是坦然的啊,他從來沒有騙自己啊,他是一只烏鴉這一點自己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嗎?他有目的而來也從來沒有避諱他啊?相信他,喜歡他,不都是自己的選擇嗎?為什麽此時此刻還是如此傷心?他的指尖還殘留着那一日他的溫存,怎麽突然就碎成千萬片,怎麽也拼貼不完整了呢?
“沈伋川!你不要輕舉妄動,我這裏有數十個拆鴉人,你跑不掉的!”櫻遠之頓了一下,寒聲補充道,“你若傷了陸琛一根汗毛,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你身為北國烏鴉,私下建立萬人軍隊,造反不成被北王打到南邊,你還想着繼續為非作歹嗎!你罔顧無辜百姓,號召萬只烏鴉襲擊人類,居心叵測,歹毒非常,本王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陸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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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淚珠從陸琛的眼角滾落下來,灼得他的臉頰生疼,他不想哭的,此時掉眼淚未免太狼狽,可是他怎麽也忍不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真的可以僞裝得如此天衣無縫嗎?他的犧牲,他在自己背後奮勇殺敵,他拼着最後一口氣把自己推向巢湖,這些都是他算計好的嗎?是他的,居心叵測嗎?
“你要殺了我嗎?”陸琛不知道自己怎麽有勇氣問出這句話,櫻遠之在外面說的,他一個字都不相信,他要相信的是伋川說的話。這是他問他的,‘你信不信我?’。我相信你的,只要你肯說出來,我就相信你。
“你殺了我吧。”伋川聲音平靜得像是說‘今日去喝酒吧。’陸琛失控地笑了起來,滿臉淚痕加上這似哭似笑的表情像是個瘋子,他覺得以伋川的性子,說一句‘喝酒’真的比‘殺了我’什麽的更加靠譜。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他怎麽可以這麽冷靜地說出這一句話!
“小公子,請你殺了我吧。”
陸琛掩面大泣。他有本事就承認啊!承認接近他是為了地日草!是為了成為三足鴉!是為了去找他的叔父報仇!他這樣算什麽,一句‘殺了我吧’,是補償嗎?是虧欠嗎?是對以前種種的一筆勾銷嗎?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兩不相幹,死生不複相見。
“為什麽?為什麽!”
陸琛失控地大喊,櫻遠之聽見裏面的動靜,焦躁不安
“琛兒!你沒事吧!沈伋川,你掂量一下自己,今天讓你活着走出這裏,我就提着頭去見安慶府四萬百姓!你跑不掉的!束手就擒吧!”
“為什麽?”伋川擡手想要擦掉陸琛臉上的淚痕,被陸琛一把掀開,跌靠在牆壁上,他張了張手掌,扯了扯嘴角“這世上哪有這麽多為什麽?我也想問為什麽,可是又有誰能回答我呢?”
陸琛手腳并用爬到他的手邊,想拉住他的衣角又縮回手,撐在地上,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伋川的手上,語速極快地說道
“你告訴我,都是假的,你不想當什麽三足鴉,安慶府也和你沒什麽關系。櫻遠之不可能傷害我,你把我當做人質,劫持我,一定可以逃出去!你告訴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好不好,好不好,我求求你了!都是假的!”
陸琛看見伋川的眼睛裏流出一絲憐憫,他搖了搖頭
“小公子為何總是自欺欺人呢?”
‘嘣!’,陸琛的腦海中一根蹦得緊緊的神經,被狠厲一撥,斷了。自欺欺人,他癱坐在地上,覺得全身上下哪一塊兒都不是他的了,他的頭,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聲音,他的聽覺,他的思維,通通不是他的了。是啊,為什麽他總是自欺欺人呢?
‘因為取得自己的信任是唯一重要的事,騙別人才沒有用。’
只要說服了自己,別人信不信有什麽關系。原來他一直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呢。說服自己父母沒有被人害死,說服自己遠離櫻遠之才能找到仇人,說服自己只要過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就能大仇得報,說服自己伋川是值得相信的,說服自己是喜歡他的。
“我喜歡你。”
不知為何,好像黑夜突然變成了白天,晴天突然下起了大雪,陸琛眼睜睜看見白雪皚皚,覆蓋了他和伋川之間唯一的那條路。他不覺得冷,他只覺得自己徒步走了幾十萬裏的路,終于卸下了重擔,一身輕松。
伋川像聽見什麽噩耗似的,驟然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這句話居然是從陸琛的嘴裏說出來。
呵,你終于不再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了,陸琛平靜得不像話,“我喜歡你,你就算要利用我我也認了,你殺了我吧,我心甘情願的,成為三足鴉,你一定可以逃出去。”
他閉上雙眼,伋川多情的眉目,挺直的鼻尖,薄情的嘴唇歷歷在目。他的垂在額角的發梢,他的輕輕低垂的眼睑,他的纖長的睫毛在眼眶處留下的陰影,他的顴骨似一把利刃要把任何撫摸他的人劃傷,他的臉頰消瘦而凹陷,他的嘴角略微上翹,像一個大騙子。
記住一個人,意味着他的一切都變成刀子在你的骨頭上,你的血肉裏,留下痛苦的記憶,痛苦的才是永恒的,這就是代價。
他站在自己的房裏對他說‘小公子快來吃飯吧’的那一瞬間,他牽着自己的手大戰覺的那一瞬間,他為了掩護自己差點命喪數十個拆鴉人之手的那一瞬間,他握着他的指尖告訴他吟嘯樓的标志的那一瞬間,他和他半夜三更親眼目睹上千字烏鴉被殘殺的那一瞬間,他用背部幫他擋過敵人暗箭的那一瞬間,他在安慶府的城牆外接住重傷的自己的那一瞬間,他一躍上馬從背後抱住自己的那一瞬間,他在夜裏匍匐在他的肩頭哭泣的那一瞬間,他叫自己‘小公子’的每一個瞬間。
都很甜蜜,陸琛像一個儲物過冬的松鼠,看見每一個松果都覺得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他不埋怨伋川,他是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後終于再次遇到的一束明光,是他甘願成為撲火的蛾子,是他不顧一切的陷進這場不應該開始的暗戀。都是他的錯,讓他來結束這一切吧。淚水順着睫毛滑落下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巢湖中發現自己對伋川的感情,那時還吓了自己一跳,重遇他時整個人都覺得這一定是命中注定。
所有的命中注定,都是另一個人的費盡心機。
“殺了我吧。”伋川抓過他的手,他異常的溫度讓陸琛睜開雙眼,才發現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伋川兩片嘴唇都已經發青。是拆鴉!櫻遠之等不及竟然直接讓拆鴉人拆鴉了!幸好之前伋川吃的雜七雜八的藥丸裏有用來穩固他的魂力的藥,才讓他能夠勉力抵抗,他手上已經沒什麽力氣,虛握住陸琛的手。陸琛立即慌得不行,抓住他的手用力搖晃
“伋川!”
伋川笑了笑,既不是他慣常的吊兒郎當的笑,也不是那種失落,或是嘲諷的笑。是很真誠的那種,像一個拿到糖的孩子,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掉下裏,陸琛驚恐地發現那竟然是一滴血淚。
“伋川!你不能死!你堅持住!我還有藥,我可以救你!”
伋川按住他忙亂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眼神裏全是眷念和不舍
“我很高興,小公子說喜歡我。”
他的聲音溫柔如水,但是他已經到了極限,血從嘴角溢出來,黑色的羽毛逐漸覆蓋住他的四肢,襯得他的膚色慘白,他的五官出現變化,眼角裂開,兩頰脫水般凹陷,伋川想擡手把陸琛的眼淚抹掉,試了試卻已經沒了那個力氣。
“琛弟,”來不及了,伋川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那些熟悉的小兵馬上就要占據他的身體,“我的命是你救來的,我想死在你的手上。”
陸琛使勁搖頭,淚水滴在伋川的羽毛上,很快不見了蹤影,他捧着他的臉
“你不會有事的,我一定可以救你!”
“琛弟,來不及了,殺了我,快。”來不及了,再不殺了他,他就會被別的人拆掉。
陸琛覺得十七年前那個黑暗的房間再次将他關起來,當年的絕望如出一轍的降臨,而救贖再也不會出現。他想看清伋川的臉,淚水卻如泉湧。那些肆無忌憚占據伋川身體的羽毛觸碰到他的手,他絕望地擡起手,意念一動,指尖長出十條若隐若現的金線,這些金線糾纏住伋川的羽翼,将他勒得死死的,陸琛擡頭迎上伋川的眼睛,他應該已經沒有了五感,可是那雙眼仍然含情脈脈,像是在喚他
“小公子。”
金光籠罩着伋川,一股熱力在陸琛體內瘋狂地亂竄,有一股力量在竊取他的靈魂,他死死咬住嘴唇,面如死灰,逼迫自己不去理會耳邊戰栗的聲音,忽然他心口一痛,金光轟然消失,黑色的羽毛散了漫天,緩緩掉落在他的四周,他茫然地跪在地上。
“伋川。”